帝阙韶华(93)
事实上,不请寿山明王出面也不是不行,他相信手持纯钧剑的洛凭渊同样具有足够的威慑。宁王也提出过,靖羽卫会随时待命,以备援手。但是思量之下,他还是决定尽量不让洛凭渊卷入这次事端。无论令天宜帝留下宁王在江湖争端中涉入过深的印象,亦或与自己的合作太过紧密,都会对洛凭渊的将来造成不利。如今天宜帝已经开始将政务交给宁王办理,能看出栽培期许之意,就更不应让他轻易动武或使用靖羽卫。
各种情势在头脑中交错衡量,静王向屋梁上望了一眼:“小绫。”
关绫轻捷地跃下来,从他手中接过折好的字条,一声不吭地掠了出去。
若是平素,秦霜或许会开句玩笑:“关绫小小年纪,怎么与我家兄长一般惜字如金。”但是此时谁也没有说笑的心思。秦肃在遥远的边关韶安与辽人奋战,而在这看似歌舞升平的洛城,平静的水面下暗流涌动,人心诡谲,看不见的争战与战场上的刀兵,究竟哪一种更加险恶?
第五十章 黄钟大吕
八月十二的晚上,洛凭渊仍然没能睡好,他总觉得皇兄那边或者靖羽卫所会传来消息,可是和衣躺到天明,仍然不见有人来报信。他想着在客栈里的封景仪与身在洛城某处的静王应该都同样彻夜难眠,甚至没办法合眼。按照静王的意思,自己只负责安排天牢指认,但如今不知情况的进展,他但觉坐立难安,每过一个时辰,心底的焦灼就增加一分,同时升腾的还有那股对太子一党的愤怒。他真的帮不上其他忙吗?
洛凭渊作了一会儿吐纳,感到心情平定了一些。白露和霜降像平日一样送来早餐,他匆匆吃了几口,就准备赶到靖羽卫所等待消息。
走出府门,四名亲随护卫已经按惯例候在门房外,一名从人牵来乌云踏雪。洛凭渊正要上马,却听到远处脚步匆匆,有人快步朝这边跑过来。他抬头看去,是一名负责在静王府外巡视的军士,还是他自上月府内出事后调来的。
“五殿下,”那人奔到近前,见了宁王立时单膝跪下行礼,“我等方才巡视时发现有人倒在附近,身染血迹,故上前查问,他说他叫芒种。”
芒种,不是与华山弟子一同被劫走的小侍从么?洛凭渊猛地立定步子:“他在哪里?伤得可重?”
“回殿下,就在府墙之外的杨树巷中,距此半里。”军士禀道,“属下先来报讯,还有两人正慢慢将他挪回来,他……他断了一只手。”
同一时间,杜棠梨被丫鬟唤醒,正在着衣盥洗。她受邀住进诚毅侯府中陪伴不久前定下婚约的大小姐姚芊儿,算来已是第三天了。
无论是两家的来往,还是杜棠梨与姚芊儿本人的交情,充其量都只能说得上泛泛,因而当诚毅侯夫人带了礼物上门拜访,又委婉说出姚芊儿的愿望时,杜府颇有些摸不着头脑。但罗氏说得入情入理,又很有诚意,姚芊儿的信也写得十分恳切,含蓄而隐晦地表达了从出事到定亲前遭遇的人情冷暖与心中苦闷,感谢杜棠梨当时对她的安慰,又说近来时常思念生母,与杜棠梨同病相怜,因而想请她过府小住几日。
杜棠梨不记得自己曾安慰过姚芊儿,那会儿几个相识的小姐聚在一起议论坠马事件,口中都是同情的话,但语气神态间透着一股幸灾乐祸和嘲讽。姚芊儿待人有几分势利高傲,人缘实在称不上好,杜棠梨没兴趣在背后拿别人的祸事寻开心,每次都不说话走开,如此而已。但是姚芊儿提到失母之痛,却有些打动了她。
杜棠梨的母亲身体不好,一年前亡故,她的悲伤还没有消散,至今仍会午夜梦回,伤痛思念。父亲杜蘅在妻子去世后,尚无心思再娶,只请了守寡的姐姐来主持中馈,照料一双儿女。罗氏来过后。杜蘅就询问女儿的意思,若是不愿意也可以推却。杜棠梨犹豫了一下还是答应了,她不想给父亲带来麻烦,或许姚芊儿在经历了一连串事件之后,的确已经不再信任过去的朋友,又实在想找人说说话,才想起了自己。
来到侯府两日,姚芊儿确然表现得很是热络周到,两人一道喝茶叙话,一同描刺绣花样,说些衣料钗环之类女孩子们都感兴趣的寻常话题。姚芊儿正在备嫁,甚至将母亲敛芳郡主留下的几件首饰,还有当年穿过的嫁衣拿出来给她看过。尽管都是多年前的物件,但因为保存得好,上面的宝石刺绣依旧灿烂华美。
杜棠梨赞叹了两句,姚芊儿却冷笑道:“棠梨你不知道,我那继母罗氏在父亲耳边吹了多少枕头风,想从我这里分走两件。几个姨娘面上不露,心里也都眼热着呢。统共这么点念想,我偏偏不给,要是值得的朋友姐妹,我愿意送谁就送谁,一样也不会落到那些人手里,她们也配么?”说着,竟拿了一支珠钗要送给她。
杜棠梨连忙推辞不受,这是根金钗,顶端镶的南珠有拇指甲盖大小,浑圆无暇,底座上一圈精致的金蔷薇花样,其间嵌了小颗的绿宝石,显得华美而不失素雅,倒是十分符合她的喜好,但这是别人母亲的遗物,况且自己如何能要这样贵重的东西。
姚芊儿却相当坚决,笑道:“宫中韩娘娘赏了恩典,许我这两日到皇觉寺给母亲上香,你我正好结伴同去,借了寺院的瑞气祈福。到时也不能太素静,你就戴着这根珠钗多好。”
相处下来,杜棠梨觉得姚芊儿的情绪很不稳定,有时显得过于热情,有时又不知触到了哪里的心事,变得愤世嫉俗,说着说着话就突然开始恍惚出神,甚或咬牙切齿,看来前阵子的确受到了不小的刺激。她心里对这位过去不怎么喜欢的侯府小姐倒生出了一些同情,本想着住上四五日便回家,算是尽到了陪伴的礼数,没想到姚芊儿还邀她同往进香,不觉有些迟疑:“贵妃娘娘的恩典既然是给了你,我一道去只怕不好。”
“有什么不好,”姚芊儿忙道,“府中丫鬟婆子都得跟着,又不单只我一个。有你一起,在车上也能说话作伴;母亲见了,知道我有闺中姐妹互相照应着,定会欢喜。”说着眼圈一红。
杜棠梨不好再推辞,但看看手中贵重的金钗,总觉得不合适,她实在想不出姚芊儿在自己身上能图什么,只能归结为对方许是觉得自己能理解她的心情,于是也就答应了。她心中打定主意,进香回来就将金钗还给姚芊儿。
宫里很快差人传下懿旨,准诚毅侯长女八月十三巳时往皇觉寺进香。为了陪同前往,杜棠梨在晨光熹微中起身,开始更衣梳妆。这个时候,她想的只是要为逝去的母亲在佛前上三炷香,并且对重建后的皇家寺庙怀着一点好奇与憧憬而已。
洛凭渊早已熟悉静王府中的小侍从们,芒种十五岁,长得很清秀,然而此时,这个少年身上伤痕累累,尽是殴打留下的淤痕,脸色因为失血过多变成灰白,左手已经不见了,只剩下血肉模糊的断腕,上方胡乱扎着一根布条,已被血浸透,根本看不出原本的颜色。
洛凭渊命人将他小心地抬到含笑斋。芒种很是倔强,尽管受了重伤,仍极力撑持着不肯晕过去,见到宁王便要挣扎着起身:“五殿下。”
“不必起来,”洛凭渊道。奚茗画已闻讯过来施救。
“失血过多,过度饥渴劳累,”他略作察看,皱眉说道,手指连点,封了肩臂几处穴道,又取出金针,“五殿下,我暂时帮他保持清醒,但你尽量不要问太多,否则他支撑不住。”
洛凭渊点了点头,见芒种的脸色略有好转,开口问道:“是谁削断了你的手?蒋寒和魏清在哪里?”
“殿下,”芒种的声音很微弱,“属下也不知两位师兄现在何处。”
“不要急,把经过说清楚,你们遇到了什么?”洛凭渊沉住气问道。
“前日属下三人被一群歹徒突然袭击,”芒种低声道,奚茗画正在施针,又让药童取来参片,给他含在口中,以免昏过去。
庙会当日十分热闹,三人逛到将近傍晚才意犹未尽地准备回府,谁也没发觉身后可能有人跟踪,直到从一条僻静的小巷抄近路时,才注意到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