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阙韶华(290)
“你哥哥诈死逃走,养好伤后曾经试着回头找你,但你已经被带到江南,不知去向。他不敢漏出行迹,否则你们两人都会有性命之忧。”洛湮华说道。没有足够的力量,带给唯一亲人的就只余危险,小霍后来咬牙远走,跟着一支商队穿过边境,曾走到夷金的都城大梁,也曾游荡在鱼龙混杂的三国交界。
霍烟紧紧咬着嘴唇,像是竭力要让自己平静下来:“果然是尊主,这些年,我也怀疑过。但是我不能对别人说,甚至连想也不敢多想。就算证实了,我又能做到什么呢?”她的声音破碎而零落,“爹爹只是想停手,想护着我们远远离开而已,项叔也一样,为什么在尊主眼里就成了背叛?死有余辜?为什么到处都没有生路?”
“魏无泽多年训练死士,用威吓和恐惧告诉他们,不能取胜就唯有死之一途。但是被我们擒获的死士仍有半数不愿自尽,宁愿选择如实招供。”洛湮华静静说道,“求生畏死是人之天性,魏尊主用再多手段也不能抹杀。霍姑娘,小霍帮过我很重要的忙,你既然来了,就安心住在怀壁庄,待到此间事毕,随我一同返京,你哥哥正在洛城等你。”
他顿了顿:“我不能允诺放项延樊自由,但他可以留得性命,日后仍有相聚之时,不知你可愿信我?”
霍烟看着手中信笺上熟悉的笔迹,末尾画着一个涂鸦般的图案,却是幼时兄妹之间玩游戏时约定的暗号,世上再无第三人知晓,哥哥还活着,千真万确。往事如烟飘过眼前,双亲仍在时的幸福岁月,最后一次与兄长告别,看着他的身影隐没在小巷尽头,接二连三自天而降的灾难,灭顶般的悲伤与仇恨,秦楼楚馆中麻木漂泊的数年光阴……她何尝不是一名死士,怀着必死之心来到怀壁庄,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却怎么也没想到能够绝处逢生。她慢慢抬起头,琅環宗主的目光沉静如水,里面并没有所谓的悲悯或同情,但她却觉得,这个人什么都明白,能够了解自己内心深处所有的痛苦、恐惧和绝望。
霍烟的眼睛里渐渐蓄满泪水,努力忍住抽泣,低声说道:“哥哥信任宗主,我自然也信。”
洛湮华微笑,示意朱晋安排她下去休息。
霍烟将信珍而重之地收进怀中,深深行了一礼,待要离去又停住脚步:“宗主,霍烟此来,确是自愿以性命为赌,盼望换得项叔一线生机;但同时也奉了命令,尊主要我向琅環透漏一项消息,还要竭尽全力使您相信是真的。”
她顿了顿:“内容就是,幽明道的总据点在杭州城北三十里,北峰山弥云谷一带的山腹中,青鸾姑娘也在那里。”
第一百四十七章 山重水复
北峰山弥云谷,不正是洛凭渊即将发动清剿的所在?朱晋脑海中瞬间闪过“陷阱”二字,却又隐隐感到哪里不对。
“霍姑娘,”静王问道,“魏无泽可是明确交代过,要你将情报泄露给琅環,而非靖羽卫?”
霍烟点头:“尊主说,处置项叔的必定是琅環,找靖羽卫毫无用处,要我直接来怀壁庄。”她虽然深恨魏无泽,但受到威压已久,一时改不过口,仍以尊主称呼。
朱晋心念一动,突然明白自己怪异的感觉从何而来,如果魏无泽的意图是通过假情报设下陷阱,显然宁王才是更适合的目标,缺少与幽明交手的经验,又年轻易冲动,为什么定要传达给琅環呢?
洛湮华让容飞笙安置霍烟,而后慢慢走到书房窗前。阳光正好,庭院中绿意葱茏,青翠欲滴,映在他脑海中的却是五月初七,万剑山庄花厅中的情景,伪装成老仆的魏无泽背向黑沉沉的窗口,明暗不定的烛光在他脸上投下诡魅阴影,洛凭渊持剑相对,急声质问:“青鸾呢?你对她怎样了,将她藏在哪里?”换来的是对方嘲讽的长笑,“十年了,洛深华,你心爱的弟弟好像仍是憾恨难平,算无遗策的静王殿下要如何是好?”
明知自己不可能轻信,仍然指使霍烟将消息传递过来,宁王会在短短时间内锁定北峰山,恐怕也是魏无泽暗中引导的结果。
不知为什么,此时此刻,尘封的往事复又浮现心头,记忆深处的一幕幕画面清晰依旧,青鸾,青鸾,她是怀着怎样的心情走出了长宁宫,又是如何度过十年的漫漫光阴?
朱晋见宗主凭窗思索,久久不语,担心他过于耗神,轻声说道:“主上,是否立即通知杭州方面,让五殿下收手,万勿中了魏贼的奸计。”
“没有那么简单,”洛湮华头也不回淡淡说道,“即使明知是陷阱,凭渊也会去的。”
是自己大意了,早该想到,一旦魏无泽察觉到洛凭渊对青鸾的感情,必定会加以利用。
朱晋一怔,只听宗主继续道:“收拾行装,我要立即赶去余杭。”
“主上,万万不可啊!”素来稳重沉着的朱公子大吃一惊,失声道,“近几日耽在书房的时辰一长,奚谷主已经很不满意了,怎能同意主上赶路操劳?”
洛湮华转过身,他的脸色仍带着病态的苍白,神情却冷淡严肃:“朱副庄主,你是听我的话,还是听奚谷主的?”
这句话分量已是极重,朱晋一时不敢再抬出奚茗画,但又不能不劝阻。
“属下自然尊奉宗主号令!”他单膝点地,“但是……但是此去杭州至少两天水路,明晚就是六月十五,主上的身体怎能撑得住舟车劳顿!”说着,急中生智,“阿肃,你全都听见了,还不快点出来劝住主上!还有飞笙,飞笙哪里去了?”
怀壁庄书房内外,知情不知情的下属们站满一地,有的劝阻,有的请缨,说到底,不过是区区一条故布疑阵的假消息而已,怎能值得宗主不顾病情大动干戈?青鸾又是何许人?大家下拜苦劝,唯有秦肃默不作声。
洛湮华看着一张张写满忧心和不解的脸,觉得头都痛了,叹了口气:“有必须前去的原因,此事已成定局,时间紧迫,谁也不必再说了。”
他秉性虽沉静,做决定时却言出如山,向无更改。众人知道拦不住,只得匆匆退下准备动身。梦仙谷主闻讯,自然大为恼火,但是摊上病人一意孤行,总不能真的放手不管、拂袖而去,最终还是在怀壁庄上下的殷殷恳请下,面沉似水地登上马车同往。
傍晚时分,身在杭州的洛凭渊接到了自金陵发来的飞鸽传书,顿时吃惊非小,皇兄竟然已在赶来的途中。静王没有写明缘故,只是简短告知弥云谷极可能是敌人精心布置的圈套,嘱咐原定的清剿暂缓,无论发生什么事都按兵不动,等见面后再做打算。
明晚可是月中,皇兄身体虚弱,怎么能在这种档口出门?从金陵到杭州,意味着两天两夜的水路,明明还在休养,为什么突然决定要来呢?
或许是担心自己莽撞行事,中了魏无泽的埋伏。白清远就曾说起,过往数年,琅環好几次瞄准昆仑府的据点,然而小鱼小虾好找,却难以顺藤摸瓜网住大鱼,幽明长于隐匿,线索往往断在半途。这次能取得进展,靖羽卫的部下们还颇有点得意。
宁王将薄薄的帛书折起,心头飘过一片烦闷的阴云,因为他确实很想做点什么。半个时辰前,布置在北峰山一带的探子刚刚回禀,虽然不能过于接近,但根据种种迹象分析,山谷中不仅藏匿了不少人,其中还有年轻女子。
既然静王说可能是圈套,就代表十成中已确定了九成九。他在房中转了两圈,坐在方桌旁,一阵心浮气躁,纵然是奸计,谷中藏着敌人总不会有假,更重要的是,青鸾会不会也在那里?
应该说皇兄的信还是很管用的,洛凭渊召来沈副统领,下令暂缓原定两天后的行动。他反复告诫自己,十年都等了,何妨多待几日;然而只过了一夜,两条重要情报接连传来,他好容易平静下来的心情又开始起伏不定。
第一个消息来自一名本地郎中,医术小有名气,曾多次为幽明道手下看病。靖羽卫本来没太在意他,谁知在例行审讯时得到供述:曾经被蒙上眼睛,用马车送到不知在哪里的山间居所,病人是一名偶感风寒的女子,当时没有看到面容,但丫鬟称她为青鸾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