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阙韶华(6)
那时,天宜帝对他的教导极为严格精心,太傅都是当代大儒,有的风骨萧然,有的饱历世故,所学除却典籍诗文,治世之道,还有帝王筹算。习武时,除了军中将领入宫教习弓马兵法,母后江璧瑶又让自己修习上乘内功,舅父有时也抽空进宫,查看他的进境,加以指点,好早日于此道登堂入室。总之,文韬武略将自己的时间塞得满满的,有时竟很羡慕几个在别宫一起读书的皇弟。
他对洛文萧和洛君平儿时的记忆并不很深。洛文萧总是恭恭敬敬地给他行礼,不说一句错话,宫中都说二皇子温文知礼。而洛君平小时常带几分不平不忿,长大就透出些阴狠。临翩年龄也还小,宫里几十年来就没有过那么漂亮的孩子,天宜帝极为宠爱,养出了个目下无尘的性子。
这些都是很多年前的事了,洛湮华恍惚地想道,是不是只有自己一个人,还记得那些早年情景,几个各怀心思的皇弟,怎么会有心情和时间去回忆儿时。
重华宫中的人,从来不提往昔发生过什么,更不会回忆已逝去的人,只要将血迹擦拭干净,将打碎的东西扫走,换成新的,就可以当作什么都不曾发生过。太液池边的垂柳年年抽出嫩绿的新叶,在春风里拂动,后宫中依然莺歌燕舞,到处都是繁丽的衣饰,曼妙的纤腰,还有明媚的眼波。
天宜帝待他刻薄,但他还是感谢这位父皇给了一座府邸,让自己在其中安静地生活了这些年。在重华宫里,他总是感到韩贵妃那双工于心计的眼睛透过重重宫墙,不住地向他窥视。
早朝时站在紫宸殿中的百官也已换了面孔,以忠直著称的御史大夫裴彻被当殿庭杖,伤势过重病死家中;礼部侍郎赵湘在朝中死谏,血溅阶前;王辅政上表,告老辞官。还有许多臣子,幸运地被贬谪去了不知哪里,牵扯深的罢官流放,他们曾是天宜朝的能臣肱骨,国之栋梁。
直到深夜,洛湮华才终于睡去。静王府的宁静维持不了多久了,他需要珍惜。
百余年前,禹周初创,中原内乱不止,又遭外族入侵。武林中有名为琅環的宗派联合各大门派,协助太祖皇帝平定乱局,一统江山,将外虏拒于长城之北。此后每逢变乱,帝王常常依仗琅環出面协调,以江湖武林之力辅助朝廷举措,以求国泰民安。琅環向以大局为重,心系苍生,为群雄所敬,号令到处,无不凛遵。
二十八年前,为防帝心猜忌,琅環宗主江寒将女儿江璧瑶嫁与当时的太子洛展鸿为正妃。其后太子即位,就是如今的天宜皇帝,江璧瑶晋位中宫,人称琅環皇后,当时有诗云:
少室峨嵋云岚淡,玉女峰下月影寒,一山一阁一洞府,半壁江山半琅環。
如今,皇后已身死多年,还有多少人记得琅環呢。
第三章 东宫密议
两天后,黄昏近晚时分,皇城附近繁华的街市上依旧人流往来熙攘,大小店铺将关未关。这时街道尽头处传来一阵马蹄声,一行五骑疾驰而来,当先一人大红锦衣,银冠束发,身后四骑皆侍卫服色,箭衣雕鞍。人流顿时一阵纷乱,匆匆避让。
常在洛城这条大街上经营的店家低声对好奇的客人说道:“那是三皇子,安王殿下,看这个方向,多半是朝城东去的。”听闻的客人若也是洛城人氏,多半就会意地点头,宫墙东边半里,就是太子府。皇三子洛君平喜着红衣,他一身华服在街头疾驰而过,近年来本就是皇城一景。
京城中王侯公卿济济,有的是官宦子弟,显贵之后,尽多风流自诩,桀骜轻狂,但能这般纵马过市如入无人之境的,也只有安王了。
洛君平飞骑到了东宫太子府,勒缰下马。他到这里是来惯的,但太子向来对规矩体统看得甚重,不容旁人在礼数上有丝毫怠慢,因此今晚虽是洛文萧命人请他来的,他进府后也只是慢步走到正殿阶前,等候通传。不一时,太子的随侍温逾从内殿里出来,恭敬地行礼引他进去。
洛君平走进内殿。洛文萧的太子府是按照规制建的,比几个兄弟的王府都要深宏,虽然比不了气象万千的皇城重华宫,也颇为庄重威严。
洛君平来得次数多了,有时就会想,即使是个凡夫俗子做了这东宫的主人,受万众拥簇,时间长了也能养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气度来。不过这种念头可说大逆不道,不要说宣诸于口,连在心里想一想都是万万不该的。他总是尽量不去想这些,但不是觉得自己想法不对,也不是因为洛文萧的确不是省油的灯,比凡夫俗子高出不止一筹,而是以防想多了,什么时候不慎在脸上表露出一丝半点,被有心人看见,就是祸端。
他内心深处隐隐还有过一个更为忤逆的念头:东宫的主人若是静王,不知会是何种情形。
洛文萧坐在书案旁,着一身湖蓝色蜀锦常服,身边一个四十多岁面貌清癯的文士,正在与太子交谈。洛君平识得,那是庄世经,此人出身江南小户,早年科举也曾金榜提名,但据说因主考认为他失于偏激,不堪大用,故而只给了个极低的名次。庄世经自负才学,一气之下索性不做官,只是做些教馆西席,后来不知通过什么门路,投到了太子门下。因胸中颇有些权谋机变之策,近年来渐得洛文萧器重,如今已是他府中第一谋士。
“三皇弟来了。”洛文萧抬眼看见洛君平,便站起身来,含笑招呼道,“我正想着,以你那匹马的速度也该到了。快快过来,正在等你。”
“见过太子殿下。”洛君平笑道,连忙近前施礼。
“免了免了,”洛文萧摆了摆手,“你我之间讲这些虚礼做什么,坐下先喝口茶。”
洛君平唇边带着些笑意,依然施了礼,又让忙着起身的庄世经不必多礼,才在书案一侧坐了下来。洛文萧待人向来谦和,朝中上下皆道太子殿下处事谦谦温雅,令人如沐春风,但若是因此真的以为洛文萧好说话,定会悔之不及。
“太子叫我,我可是赶着过来,连饭都没来得及吃。”他接了温逾递上的茶盅,似笑非笑地说道,“我把话说在前头,今天不管什么事,二皇兄你可都得管饭。”
“正事不说,就想着吃,看你这点出息,哪次少过你的。”洛文萧固然端肃,也笑骂了一句。殿中连温逾在内的几名侍从闻言都露出笑意,只有庄世经素来不苟言笑,仍神色板正。
“我能有什么正经事,”洛君平喝了一口茶,漫不经心地说道,“户部的事务交卸了,靖羽卫的事不用我管,现下全洛城都晓得我洛君平乃闲人中的闲人,纨绔中的纨绔。”太子正殿里的人俱是心腹,从不敢乱传一言半语,他发牢骚时也就没什么顾忌,“我看这样也不错,反正做多错多,辛辛苦苦的,反倒落下不是,乐得过几天清闲日子。别人都比我聪明,见天什么也不做,进宫陪着说几句闲话,父皇就喜欢得很。”
洛文萧听他满口怨言,皱了皱眉。天宜帝昨日赏了金银绢帛给宁王,送到鼎剑侯府上,还亲口让洛凭渊到御林卫中挑选几名随身护卫,安王却在坐冷板凳,闻讯心里自然又不舒服了。
他无奈地说道:“凭渊长得好,年纪又轻,父皇自然见了喜欢。他比我们小五六岁呢,你也拿出点为人兄长的样子,不怕被别人听见笑话。”
“我自己算得了什么,我只是替二皇兄你不平。每天不是处理繁琐小事,就是让你领得罪人的差事,稍有不妥,就是错处。”洛君平说道。天宜帝这两年,对太子是愈发提防了。
洛文萧叹了口气,不去接他的话茬,只是说道:“我这里事多,你也别闲太久,过几天,我和父皇说,有事情交给你。”他略一停顿,“我倒盼着父皇能让五皇弟做点事,也替我分担些,只是不知道凭渊有没有这个心思,我也不好开口。”
洛君平明白他话中之意。太子对宁王的性情想法还摸不太准,庄世经已经分析过,天宜帝最忌结党,见自己与太子走得近,已然疑忌,绝不会允许宁王再被拉拢过来,反而有可能另行扶植,牵制洛文萧。天宜帝这些天来的宠爱与赏赐,已隐隐透出这层意思。
洛君平笑道:“咱们这位五弟,每天和林辰在一起走走看看,若有宗室下帖子请他,他就去拜会一番,不怎么结交朝臣,一时看不出有什么志向。只是以我前日所见,也不是个好相于的,你是没见到那个人当时的脸色,只怕我们一走,就得在床上躺两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