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阙韶华(319)
几行正楷印入眼帘,当意识到字面下的意思时,他的身形突然凝固,不敢置信地盯着那处段落,抬手揉了揉眼睛。
刚拾起的一叠公文再次噼噼啪啪掉落地面,洛凭渊恍然无觉,只牢牢捏住这本原先未当回事的寻常书册。仔细地一寸寸展平满是褶痕的破损纸页,手指不由自主地发着抖。他不敢漏过一个字,不确定自己来回看了多久,读了几遍,只觉得全身的血液不受控制地加速奔涌,手脚不听使唤地冰凉颤抖,屏息凝神的静寂中,唯有一下下狂乱的心跳声。
候在书房外的侍从们起初还听到宁王在室内来回走动,跟着大半个时辰却毫无声息,静得简直诡异,眼看连午膳的时辰都快过了,不禁都忐忑起来。
没人敢去打扰,谁都知道五殿下最近心情不好。一名胆子比较大的侍从小心翼翼地凑近门边,正待贴上去侧耳细听,门扇哗啦一下从里面打开,闪得他一个趔趄,差点五体投地。
宁王大踏步地走出,也不理会那面色惶恐的从人,急声吩咐:“备马!赶快,我要立即回去!”
掌灯时分,洛凭渊在通向内院的紫藤拱门边截到了正往里去的关绫:“小绫,我有件事要拜托你。”
少年停下脚步,默然地看着他,声音清冷:“我要值守,没有空。”
这些日子,他也消瘦了,秀气的下巴变得尖尖的,眉宇藏着郁愤。
“是很重要的事。”洛凭渊见他转身就要走,急忙再次拦住,压低了声音,“是关于皇兄的,你先听我说完!”
他不由分说将关绫拉到角落,环视四周确定无人,才附在耳边,低声讲述起来。
关绫冷漠的神色渐渐起了变化,他猛地抬起头,目中现出罕见的光彩,而后同样放低声音问道:“真的?你有把握?”
“我已请教过奚谷主,可能性不小。”洛凭渊道,“如果我亲自去查,就太显眼了,引起有心人注意,难保不会横生变数。小绫,除了阿肃,我只肯相信你!”
他从怀里取出封好的帛书:“卷档应该就存在县衙,一旦与我得到的消息印证无误,你就即刻赶往京城会合秦霜,一起去办。阿肃会为你掩饰行踪,切记此事绝密,除了你和小霜,万不可让其他人有机会知晓!”
关绫点头,将帛书珍而重之地收进怀里,贴身藏好:“我先去探望主上,今晚就动身!”
他抿了抿嘴唇,深深望了洛凭渊一眼,才从角落走出,若无其事地进了静王养病的内院。
接下来的日子,一切如故,洛凭渊给皇帝写去情辞恳切的折子,叙述自己风寒尚未痊愈的状况,以及两府分发田亩,百姓对圣明君主的感激称颂,为延误归期告罪,殷殷问候父皇圣体安康。
庄世经被五殿下大发雷霆赶出去的时候,看见的人不少,一时传为笑谈。静王听说了,也不过付之一笑,依旧安静地嘱咐事务,养息身体,宁王也继续在书房中日夜苦读,沉默而执着地做着任谁都觉得徒劳无功的努力。随着中秋临近,琅環宗主在江南停留的日子将到尽头,杨越已提前出发,打点沿途事宜,尽管众人都在努力表现开朗,笼罩在白家庭院上空的氛围仍不免晕染着哀戚。
上天似乎也感应到世间的愁云惨淡,中秋当晚不见皓月,雨水霏霏。就如奚茗画所担忧的,即使做足了准备,洛湮华仍是发起高热,烧得神志不清。洛凭渊放下书卷,整晚陪在榻边,竭尽所能地照料。
“皇兄,”他抱着静王的肩膀,感到怀中的身体比记忆里更加单薄支离,心里就是沉沉的痛楚,“皇兄,”他复又唤道,“再坚持一下,一下就好,你会好起来的。”
昏睡中的静王听不到,自然也无法回应,洛凭渊望着他脸上病态的嫣红,依然重复低语,仿佛也在说给自己听:“等我们回到京城,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所以皇兄,你一定要撑过去,一定——”
第一百六十一章 垂柳依依
由于回京的行程已不容耽搁,洛湮华艰难地度过中秋,只休养了三四天就决定启程。朱晋想劝主上多歇息两日,养足精神再走,静王只是摇头微笑:“再多休息,也是一样的,京中的事要尽快办。阿晋,有你和飞笙主持江南,我很放心。”
朱晋劝不下去,情知他说的是实情,唯有应了,背过身悄悄擦了擦眼睛。
回程的客船已安排妥当,仍是阳春三月前来江南时乘坐的那一条,杨越对郑桐兄妹的勤劳诚朴印象颇佳,故而早早将他们的船包下候着。
同行的人仍是秦肃和沈翎,还有两名小侍从,唐范二位公子换成了奚谷主和霍烟。慕少卿本来也要随行,但中秋前发生了一段小插曲,令得他不得不先回万剑山庄。
除了卧床养病,静王需要料理事务时,也会在隔壁书房里停留。那日他想起有事询问霍烟,就命人将她请来相见。交谈很简短,临到告退,霍烟见宗主要写信,就挽袖帮着磨了一池墨。
她的动作有点急促,碰倒了旁边一小摞文书,霍烟正在重新归整,忽而轻咦了一声。洛湮华循声望去,看见她拈起一张尺寸很小的画像,上面是名面容普通的中年男子。
“霍姑娘可是认得画上之人?”他想起那个为自己画了这张人像的紫衣女子,微微出神,停顿一下才问道。
“有些印象,应是在哪里遇见过。”霍烟说道,“主上留意一名寻常男子,莫不是要寻人?”
静王颔首:“找到他,对我们很重要。”莹川当日说得清楚,薛松年担心太子过河拆桥、杀人灭口,曾将与韩贵妃共谋陷害皇后的过程亲笔写下,密封在圆筒中,交给一名信得过的下属随身携带,命其归乡隐匿,作为自身最后的保命筹码。
如果能寻出此人、拿到圆筒,无疑是重要的人证物证,从他来到江南起,淇碧已经搜寻数月,但画像上的人长相实在平凡,属于不易辨认、掉进人堆找不到的类型,凭着寥寥几点线索,至今还未有收获。
“让婢子想一想,定然是见过的。”霍烟低眉凝思,回忆了好一会儿才道,“是了,两年前,城中陈大户邀了镇江的王三公子到雨聆听曲,王三公子带着四名随从,其中就有他。”
“时隔许久,又不过是短短照面,难为姑娘竟能记得清楚。”洛湮华微感意外,但旋即想起小霍,“令兄也曾轻易识破袭击四皇弟的刺客身份,这本领可是家传?”
“我和哥哥都能做到,没人教过,像是天生的。”霍烟浅浅一笑,“是这画像之人技法传神,婢子才能忆起。”
她犹豫了一下:“还有一点,或许是霍烟想多了,不知该不该向主上说起。”
洛湮华用眼神相询,霍烟轻声道:“我记得那个随从的脸,面相普通,但眉骨前端略弯,又较常人为高,有些特别。在婢子见过的所有人中,唯有前几日在庭院碰到的秋少侠与之相似,或有亲缘关系也未可知。”
霍烟口中的秋少侠,乃是万剑山庄的剑术高手秋伴絮,不久前与顾笛、顾筝一起到杭州参见宗主,此刻正住在白家庭院,要等过了中秋才回去。
莹川画技虽好,毕竟匆匆而就,还没有纤毫毕现到连细微的眉骨特征都能辨别,静王实在看不出上面的中年男子与玉树临风的秋伴絮有何相似。然而当他将人召来,展示画像时,秋护卫却面现讶然,毫不迟疑地说道:“这不是属下家中的三叔么?”
洛湮华再细问时,他疑惑道:“我三叔早年一直在外经商,后来蚀了本回来,性格就变得有些古怪,这几年到处给人当护院,也不太与家父和二叔走动来往。不知主上亲自动问,是为了……?”
如此一来,事情有一半倒成了秋伴絮的家事,慕少庄主责无旁贷,未到中秋就带着几名下属离开了杭州,要等处理稳妥、拿到证据再另行北上。
霍烟给出的提示帮了大忙,连静王也不禁感叹:“有这般万中无一的能力,魏无泽居然还派你到怀壁庄做死士,也真是丧心病狂了。”
“魏尊主并不知晓。”霍烟却脸色微黯,低声说道,“父亲从小就告诫我和哥哥,这点区区的本事,虽然能引起重视,却也容易招致杀身之祸,唯有尽量隐藏才能平安度过一生。尤其是我,身为女子没有自保之力,若非绝对信任或迫不得已时,万不可示于人前。父亲惨死后,婢子从未忘记他说过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