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阙韶华(82)
洛文箫猛地放下手中的茶杯,坐直了身体:“母妃真是一语惊醒梦中人,还说庄先生足智多谋,母妃之智,才是令须眉也要愧煞!”他虽是有感而发,但心底也不觉有些发凉,“只是凭渊目下在父皇面前正得宠,若要动他,一个失手反会引得他与我们作对,那便弄巧成拙,总得想个万全之策才好。”
“我心中自有分教,管教谁也疑心不到你头上。”韩贵妃眼中闪着幽幽的光芒,“如皇儿所说,此事不能操之过急,总得准备些日子,到了火候才动手。我今日先不细说,你是太子,专心处理国事政务,采买庄园,哄着些你父皇,待时机成熟,母妃自会向你说明。”
洛文箫对这位母妃十分敬畏,信服程度还在对庄世经之上,见到这般神态,知道她要动真格的。看来,天宜帝近段时间的连番动作,特别是重启琅環,对她的冲击不小。
当下也不追问,只是点头答应,说道:“母妃连日操劳,也要保重身体,儿臣新近得了些琼海燕窝,都是从峭壁石崖上采下来的上品,最是养颜滋补,回头便着人送进宫里。”
“难为你用心想着,”韩贵妃伸出手抚了抚他的肩膀,喟然叹道:“这几日午夜梦回,只觉心里堵得慌。如今可知道江璧瑶当年是个什么滋味了,想想她也是不易,终日间争来斗去,若是全为了自己也就罢了,只消有一丝是想着他人,怕不是要屈死,斗到后来只有你父皇才是赢家。所以文箫,你得明白你的太子之位有多重的分量,唯有想着禹周天下将来是你的,母妃才会觉得这一生的心血花费得值得。”
“儿臣省得。”洛文箫但觉冷汗岑岑,他从未听到韩贵妃说得如此露骨,应了四个字就接不下去。
“你不省得。”韩贵妃只是淡淡一笑,随手帮他理了理鬓发,“也不需要懂,莫说你还年轻,这女子的心事,就不是男人能懂的。”
说到此处,她将话头收住,仪态已恢复了平日的端庄自若:“也是午膳的时候了,用过膳便在母妃宫里歇息一会儿,再去向你父皇问安罢。”
第四十四章 西风碧树
天宜二十一年的秋闱定于八月二十,皇帝颁下明旨,通政司参知、凌烟阁大学士李辅仁为主考,领两名副主考,十二名考官。
李辅仁三拜九叩接旨,随即焚香沐浴更衣,当日便在御林卫护送之下入了贡院,在秋闱结束前都不再出来,无论家人亲眷,同僚好友一概不予相见。
这一日,洛凭渊办完公事回府时,西边正是晚霞满天。他如今事情繁忙,已经很难像从前那般中午就回到静王府,但到了晚上仍然惦记着要与静王一道用晚餐,故此对于晚间的应酬,都说自己要练武,统统推却。
他自回到洛城以来一贯持身严谨,而今看在众人眼里,更觉宁王清理户部,不与他人轻易相交,这份心性实是难得。
武英将军郑明义就曾向天宜帝赞道:“臣见五殿下一身高明武功,从不恃武骄人,从无燥进,这分定力比之习武本身更加不易,难怪陛下爱重。”
每日回府,宁王若没有紧急的事务,就先回含笑斋换上家常衣衫,白露或者霜降也已经向静王送过信,他再起身往澜沧居去。
今日,他转过小山,刚吩咐护卫们下去休息,便远远望见有几个人从澜沧居的方向走出来,再定睛看时,依稀是杨总管正陪着两个人缓步朝府门而来,显然是要送客。
到府中来见静王的人不少,但大多衣袂带风、飞檐走壁,有的更是夤夜前来,不欲为外人注意行踪,像这样正式登门,能至澜沧居见到静王,又由杨越亲自送出门的却是不多。洛凭渊好奇心起,便临时改了个方向,径直朝那边过去,与三人正好“偶然”地对面相逢。
杨越也望见了他的举动,没法避开,心下便有些好笑:稳重的宁王殿下在外不显山不露水,回到府中,特别是到了静王面前,已经不止一次露出这种任性的一面了。
待到近前,他便躬身施礼道:“五殿下回来了。”
他身边两人见到宁王,也各自行礼。洛凭渊摆手止住,他此时才看清对方是两个书生打扮的青年,右手之人二十四五,身材修长,容貌清俊,他只觉面熟,随即便想起来,眼前正是与林辰一起到明月楼听曲那晚见到的赵缅。当日因为白若菡的缘故有过片刻攀谈,想不到竟会在皇兄府里再次遇见。
他微笑道:“明月楼匆匆一会,赵兄一向可好,可又有佳作传出?”
“一介白身,怎敢当殿下抬爱,”赵缅拱了拱手,他二人都是举人,依禹周朝礼数,私下里见到皇子亦是只需行半礼,不必跪拜,说道:“数月不见,殿下神采更胜昔时。而今应考在即,在下那些闲散之作已是搁下了。”说着,又引荐身边好友:“这位是在下昔年同窗陈元甫,字鹤龄,才学一向是极好的。”
洛凭渊随着林辰有过一阵子交游,从宋虚怀那里就曾听闻陈鹤龄之名,说此人写一手锦绣文章,怀济世之材,此时见他年纪略长,面色黧黑,貌不惊人,然双目炯炯,颇见神采,说道:“陈鹤龄的才名我也曾耳闻,闻名不如见面,今科可是也要赴考?”
陈元甫作了个揖:“确是如此,举士报国乃是我辈应份,逢秋闱之期举国贤才齐聚洛城,我与繁昔也不愿落于人后。”又道,“宁王殿下丰仪,在下亦是久慕,闻说五殿下卓识明断,心有定见,不为浮名假象所欺,得圣上委以重任,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他说的是仰慕之语,态度却是不卑不亢,
洛凭渊觉得他话中隐隐有点醒之意,只做没在意,暗忖也不知是为了皇兄还是国事,莫不是在外面听过什么传言?
既是偶遇,互道寒暄之后,也就擦身而过,洛凭渊目送两位青年才俊被杨越引着朝府外而去,便直接进了澜沧居。
静王正站在院中的树下,看着清明和谷雨将适才待客的茶点撤去,目光悠悠,像是在思索什么,连宁王进来都没有立即看见。
“皇兄也不修禅,怎么如今站着就能入定了?”洛凭渊见状笑道,“若说是刚刚学的,方才来的虽是才子,却是学儒的,该是不会这功夫才是。”
“原来你碰见繁昔他们了,”静王回过神,一笑说道,“我还是从前科考时节见过他们一面,转眼六年已过,故人又要再入秋闱,不免有些感慨。”说着,示意他坐下。
“我与赵缅曾有一面之缘,感觉此人除了才学甚佳,还似颇历世事,他们竟是与皇兄有渊源么?”洛凭渊接过谷雨送上的热茶,随意问道。
“凭渊可还记得章太傅?繁昔的字,是他亲自取的。”洛湮华在桌子另一边坐下,淡淡说道。
清明这时提着一个篮子,兴冲冲地跑来,篮子底部垫着荷叶,里面装满碧绿鲜嫩的莲蓬,都是从小湖中刚采下来的。洛凭渊伸手拿了一只,清香扑鼻,果然正应了前人诗句:“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
他点头说道:“那位陈元甫今日初见,才说了两句话,就忙着提点我,怕我这个少不更事的皇弟欺负你。”
静王听他转述陈元甫适才之语,眼中多了一丝笑意,随即又很快隐去。他想起了风骨高峻的恩师,为了自己据理力争的礼部侍郎赵湘,赵氏本是湖湘一带有名的望族,世代书香,此后家中却再无人入仕为官。陈元甫则是贫寒出身,苦读成才。他们二人重新应考,也不知能不能顺利取中。
他说道:“赵缅的本名叫做赵洵,但他赵氏家中遭逢大变,生父赵湘早逝,他不得已过继到叔父家中,赵缅这个名字,也是章太傅为他改的。”
他说得不甚清晰,但洛凭渊而今对当年旧事已多有知悉,说道:“皇兄可是担心朝廷取士不公?父皇已钦点了李辅仁为主考,听闻李参知素有清名,经纶满腹,该不会在取名次时有所偏狭才是。”
“李参知治学有些古板,但为人确是刚正,是信得过之人,足见父皇对这次秋闱极是看重。”静王说道,天宜帝欲整顿朝钢,罢绌一批官员,当然会更着意在今科取中一批可用的新进士,“但十二房考官,难免良莠不齐。繁昔当年考中湘平府解元,鹤龄更是绍兴府五魁之首,江南文脉昌盛,以他二人才学,赴京科考却双双落第,一度都是心灰意冷,甚而三年前未曾下场。如今好不容易相约再考,我却是有些担忧,只因曾经阻挠他们金榜题名的人,而今权势只大不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