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阙韶华(225)
“会上除了品评剑法,还品鉴来客所携的神兵利刃。如果身佩的宝剑被众人公认为此次第一,就有资格在第三日、也就是大会最后一日,提出与庄主比剑。”庄世经说道,“数代以来,万剑山庄一向信守承诺,只要凭剑法胜过了庄主一招半式,即可从庄内所藏的名剑中任意挑选一把带走,或是提出一项不违背武林道义的要求。但是,如果输了这场比剑,挑战之人就需将所携的宝剑留在山庄剑池之中,除非在下次大会上遵循同样方式胜出,否则无法夺回。在场所有人都是见证。说起来,五殿下的纯鈞剑自然是千古名剑,一朝出鞘,想必定能拔得头筹,万一他动了争胜之念,凭着年少气盛提出与慕少庄主比剑,却不知胜负如何?”
邵青池一时有些明了他的意思,如果宁王比剑不利,失去了御赐的纯鈞剑,必定锐气大挫,多半也没心思处理政务了,即使田亩核查得再圆满,回京后皇帝也必定要怪罪。”
“御赐宝剑如此要紧,我们又何从得知宁王一定会行险比剑,又定然会输?”他思忖着问道,“再者,我邵家并非武林世家,与万剑山庄素无往来,又能在其中起到什么作用?”
“比剑自有一番章法,在万剑山庄的地盘上,慕少庄主不想输,他就有九分以上的把握。”庄世经拈须微笑,“青池,你也是太放不开手脚,不看僧面看佛面,在京陵地界上,谁人不卖你三分薄面,怎可眼睁睁放过良机?据我所知,适才提到的南宫家就与万剑山庄关系匪浅,长公子南宫琛更是慕少庄主的莫逆之交。五殿下将宝剑落在万剑山庄,又碍于名声不好强行索要,如果在他寤寐不安时,金陵的世家大族却有本事将纯鈞剑取回相赠,这份人情,你说他受是不受?”
邵青池不禁动容,如果事情真如庄世经所言,倒是一条兵不血刃的退敌之计,宁王再是不讲情面,也定要在江南士族面前气焰全无,无颜针对邵家。他思索片刻,此法的高明之处在于,成与不成,于邵家都是丝毫无损,不由将对庄世经的戒心又消去了一半,心道,庄盛予早年不过有几分歪才,会试后游历各地、又入东宫,如今眼界性情都是大有长进了,能想出这般圆融的主意。
他情绪内敛,只微微颔首表示赞同,邵青扬一旁已抚掌笑道:“难为庄先生识见广博、触类旁通,实是顺势而为的妙策!”但他也有同样的疑惑,跟着问道:“我听说五殿下行事稳重,并非一位冲动好胜之人,又不缺名气,既然纯鈞宝剑重要至此,庄兄何以笃定他宁可冒着偌大风险,也要与慕少庄主当众比试,有什么事是他非要通过万剑山庄才能办到的?”
邵青池最不解的也正是这一点,如果宁王不主动索战,自家再怎样出力也是白费心思。
庄世经的笑意渐渐收敛,似是陷入沉思,半晌才叹道:“你们偏安江南,对京中和武林的局势太少了解,如我所见不差,有静王殿下这层关系在,宁王是一定会比这一场的。”
邵青池不料已经很复杂的事态里还有静王的存在,凭他所知,无论如何拼凑不出端倪,庄世经却不肯再说下去。
三人密议了一个时辰,当日傍晚,邵家年纪最小的六小姐邵青怡就写了一封小笺给闺中好友南宫盈,询问可否得到邀请,到南宫家小住几日,一同煮茶赏花。
第一百一十五章 潇潇暮雨
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
四月是江南最好的时节,自扬州府一路行船,江水深碧,满目青山,深深浅浅的绿意仿佛要随着浮动衣袂的江风渗入心底。洛凭渊在濛濛烟雨中随静王离舟登岸,金陵古城已在近前。江岸上行人往来,衣着色彩多较北地鲜明,吴侬软语之声不绝于耳,几个十二三岁的少女头扎双鬟,挽着竹篮,嫩耦般的手腕露在外面,脆生生地叫卖茉莉花。
洛凭渊看到有刚下船的游客摸出两枚铜子,少女停下脚步,揭开篮盖,里面是一串串洁白素馨的花朵;他不期然想到,这样小巧清香的白花,倒是很适合依旧住在兰台的杜棠梨。心念微动间,跟着又想起楚楚如梨花的薛莹川,不禁侧过头去望一眼身边的皇兄。
就在此时,不远处传来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公子,是江公子么?”
语声压得有些低,却包含着抑制不住的急切。众人只见一行七八人匆匆迎过来,形貌或稳重或轩昂,大多年龄偏轻,为首之人约莫二十六七,深蓝长衣,腰佩古玉,是个相貌温雅的青年。
“属下等参见宗主!”他在静王面前深深拜了下去,“主上,您终于到了,大家天天数着日子,终于将您盼来了!”
随他同来的诸人齐齐下拜,看得出俱是一般地激动难抑。
“飞笙,不必对我多礼。”洛湮华将蓝衣青年扶起,示意下属们起身,低低叹了一声,“多少重担都是阿晋和你在挑,是我来得迟了。”
洛凭渊便知道,面前的人必然是怀壁庄的大管事容飞笙。他闻知这个名字已有一段时日,容飞笙的父亲容剑庭曾是鸣剑副令主,早年在征战中负伤,以致武功大损,转而担任怀壁庄管事;由于近年来旧疾屡发,不得不卸去职责,专心养病。琅環左使江恒远已然去世,而今怀壁庄少庄主谢枫坐镇洛城,琅環在江南一带的事务对外由副庄主朱晋出面,对内便是容飞笙操持。
“主上的苦楚与不易,我等怎会不知。”容飞笙说道,他上次前往京城,潜入静王府拜谒洛湮华,还是在三年前行将接任管事的时候。现下于多事之秋终得见到宗主,大喜之下,纵然力持镇定,声音仍控制不住地微微发颤,“您一到,大家都有了主心骨,心里就踏实多了。”
只凭这一句,便可知怀壁庄目前承受的压力,朱晋至今身陷万剑山庄,人心思变,容飞笙必然支撑得十分艰难。
洛湮华轻轻按了一下他的肩膀,微笑道:“我们且容后计议。飞升,你们先来见一见凭渊,出门在外,大家称一声陆公子便好。还有几位少侠,都不是外人。”
他事先已在信中吩咐过,抵达金陵时不欲声张,尽可能避免他人瞩目,否则前来江畔迎接的也就不止眼前几人了。
此地非是讲话之所,众人的礼节简单而郑重。容飞笙的心情平定了一些,举止安排便都显出持重稳妥。随同他来的有驻于怀壁庄的玄霜暗卫,自闽州赶来的蹈海水军,还有三人却是来自鸣剑。
洛凭渊看着静王上了早已备好的马车,样式与府中略有不同,但车篷同样是青色的。这里是皇兄惦念牵挂的江南,有着与他息息相关的下属故旧,那一双双敬慕而希冀的目光掺不了虚假。他忽然很想尽快到达怀壁庄,曾几何时,洛湮华在清冷破败的王府中独自忍受明枪暗箭、病痛煎熬,所为正是守住这片千里之外的生息之地,或许也是魂梦中唯一的慰藉寄托。
石城虎踞,钟山龙盘,怀壁庄背临钟山,穹穹天幕之下,绵亘的青瓦白墙掩映在几近晕染开去的绿意里,沉静恢宏而不失明秀。
早在琅環皇后江璧瑶出世之前,怀壁庄已然存在,作为琅環的基业之一,本属于江氏所有。十年前韶安失陷,出于躲避灾劫之需,江恒远将产业让渡给当时的淇碧令主谢玄冰。
谢玄冰出身点苍剑派,在琅環中身份较为隐蔽,接手园林后不易其名。多年来,怀壁庄名义上虽为谢氏掌管,实则暗存琅環一脉,随着洛湮华与皇帝缔结新约,昔日下属子弟更是往来络绎。念及前任宗主宫中遇害,“怀壁庄”三字,仿佛从来蕴含了蒙冤的血泪与痛切。
在透明的雨幕里,洛凭渊看到庄门内外站满了人,一眼望去计不清多少,数百、近千,亦或更多?或年轻或年长,清一色的男子。依稀能辨出属于玄霜的黑衣,横刀的暗蓝色腕袋,淇碧墨绿的襟边,这么多部属错落而立,却既无人动作,也不闻低语响动,于无声的静穆中等待一行人渐行渐近,凝视着那辆朴素的青篷车。
“主上,”容飞笙策马与车驾并行,隔着车帘低声禀道,“这些天,不少部属子弟都想早早到半途迎接。属下已经约束过,主上不愿引人眼目,更兼舟船劳顿,待歇息数日,相见的时日还长。但大家盼得久了,说什么也要先在庄门处行个礼,他们许多人,至今还未有机会得见宗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