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阙韶华(48)
太子拉了他一把,微笑道:“明后日再找机会聚聚也是一样,五皇弟自去无妨。”
他望着宁王离开的方向,唇角浮起若有若无的冷笑。
六月十五,一轮满月冰盘般挂在夜空,洛君平不知道静王何以托病,他却是心知肚明。就算得了解药,静王今夜也注定不会好过,以洛湮华的性格,吃多少亏都死忍,再被洛凭渊折腾一番,不知会不会去了半条命。
宁王从一堆堆明亮的篝火和饮宴的臣属身边经过,径直朝静王的营帐走去。越是向前,夜色就越是深浓,山区的夜风里带了阴潮的寒凉,身后仍有欢笑和喧闹远远传来,反衬出这边的清冷。
他有几分酒意,但头脑很清醒。他再也不是九年前那个无力的孩子,进不了守卫森严的长宁宫,何况眼前只是一道薄薄的帐幕而已。
快到跟前时,静王帐中有人闻声迎出来,是杨越。他神色有些沉重,见了宁王行礼道:“原来是五殿下,我家殿下此刻身体不适,不能见客,明日再请您过来说话可好?”他也不知道明天静王有没有精神见宁王,今日虽然解药来得早,但山中营帐不比府中,阴寒的地气让洛湮华很是难受,他也一直都悬着心。
宁王淡淡道:“杨总管,你平日将皇兄不愿见的人挡在外面,都是用这套说辞,我见得多了。别诓我了,病了为什么不去请御医?”
杨越不意平日还算温和有礼的宁王突然翻脸,迟疑了一下,洛凭渊冷然道:“我今晚有事要问皇兄,说了就走,你可是要上来阻拦?”说着,就往帐中去。
杨越见他神情不对,可不敢放进去,但又不能过于冲撞宁王,只得拦在营帐入口,仍是低声道:“静王殿下是真的不适,不是不见,五殿下体恤他身体不好,多日来同住一府,何必非要急在此刻问话?”
他不提还好,洛凭渊现在听到同住,就想到静王是勉为其难不情愿,心情更坏,冷冷道:“既是这般,我进去探病,让开!”
伸手推隔间用上了三分内力。杨总管没想到他会动手,猝不及防下被推开两步,再要阻拦,宁王已举步进入帐中。
静王正躺在榻上。他已服了解药,但每到碧海澄心发作之夜,总是分外难熬。梦仙谷的谷主奚茗画前些天亲自到了洛城,给他探脉后言道,五月初三晚上饮下碧海澄心之后,他服下的那帖药并非无用,虽不足以解毒,却能令毒性聚于一处,不至扩散到四肢百骸,如此对身体的侵蚀就较为缓慢,日后要解毒也更容易,但同时也导致每月毒发时,持续的时间更长更剧烈。
天宜帝给的解药只是暂时压制,因而此刻,他觉得全身忽冷忽热,脏腑间一阵阵掏空般地难受,全身的筋络也酸痛不已。洛湮华已经经历过一次发作,明白至少需要忍到后半夜才会渐渐缓和。
他挨得神志昏沉,听到外面好像有人说话,但全然分不出精力去留意。许是因为不愿被人看到脆弱无助的样子,他生病时总是不习惯有人在旁边看顾,每次都尽量把身边的人支开,但又莫名地希望熟悉的人就待在附近,不要走远。胸口一阵一阵的滞闷,他只有想着,今天至少比上个月好过。
洛凭渊几步走进来,见到帐中一灯如豆,静王侧躺在榻上,并没有像平日那样起身招呼。
他心中那股逆气仍在,顶得心火上扬,只想立时向静王问个清楚,因此只略一停顿,便伸手去推他起来:“皇兄,别睡了,我有话说。”
洛湮华昏沉间觉得有人在用力摇自己,他全身虚得没有力气,再被摇晃,更加难过得厉害。他张开眼睛,一阵天旋地转,眼前仿佛是洛凭渊,却看不真切,只能又将眼睛闭上,好一会儿才勉强找到声音:“是凭渊么?”
他觉得洛凭渊像在说什么,但又听不清,整个人一阵阵晕眩,对方却紧拽着不让躺下,他只得低声说道:“凭渊,放手,我……我不舒服。”
洛凭渊一番推摇,没让静王清醒过来,隐约意识到有些不对劲,昏暗的灯影中,他发觉洛湮华面色如雪,眉心紧蹙,像在极力忍耐痛苦,顿时吓了一跳,三分酒意消失得无影无踪。
杨越赶进来,愠道:“五殿下,你再闹下去,属下可要对你不敬了!”他见洛凭渊还拉着静王,投鼠忌器,不敢贸然动作,只能低声怒斥:“我家殿下哪点对你不好,你在他生病时这般欺扰!”
洛凭渊不做声,扶着静王躺下,只觉得对方身体虚软无力,试着伸手在额上一摸,触手全是冰凉的虚汗。
他已没了质问的心思,脑中有种迷惑的慌乱,低声问道:“皇兄怎么突然病成这样,为什么不请御医?”又道,“你就让他这么病着,贴身服侍的人哪里去了?”
杨越见他恢复常态,不再发难,稍微松了口气,答道:“殿下不让惊动别人,五殿下,咱们出去说。”
洛凭渊跟他走出帐外,杨越当然不能擅自说出碧海澄心的存在,只有含糊道:“殿下这是老毛病,有时隔段时间发作一次,过几个时辰会好转。他不想让人知道,谷雨要熬药,殿下也让他到远些的地方,免得药气冲了旁人,坏了狩猎的兴致。”
洛凭渊怒道:“什么时候了,还管兴致!他是病糊涂了,你们也跟着糊涂?”
杨越摇头叹了口气:“宁王殿下多年不在,是以不知,殿下这些年,每次生病都是这样过来的,御医未必请得到,到了也未必管用,传扬出去则是有害无益。这次出门幸而带了对症的药,缓几个时辰,应该会过去。”他在静王府七年,于具体情形比旁人都清楚,语气中不觉流露出凄凉,又道:“五殿下还是明天再来吧。”
洛凭渊怔立了一会儿,他如今已明白做事不能凭冲动和莽撞。或许的确如杨越所说,在这遍地是营帐和人的地方张罗着请御医,可能于静王意味着更多麻烦。
他低声道:“那么,我陪陪皇兄吧,多少照看些。”
杨越无法,唯有由得宁王。
洛凭渊重新回到帐幕里,拖过一张凳子,坐在床边。洛湮华仍然如他刚才出去时那般静静躺着,只是眉间蹙得更紧了。
洛凭渊摸出块帕子,小心地为他擦拭额头的汗水。他小时候看到过不少次皇兄睡着的样子,那时候他总是很得意地想,他的皇兄长得真好看,比四皇兄还要好看。那时候的洛深华也很沉静,但更偏于健康明朗。曾几何时,这张熟悉好看的脸上多了如许多疲倦和痛楚。帐中安静得近乎惨淡,与狩猎饮宴的欢腾相比,如同另一个世界。
他多少次闻说静王身体不好,处境艰难,但直到今晚,才觉出那些病痛和冷遇如此深切地镌刻在时光里,不曾间断。自己去了寒山派又回来,恍如隔世,但洛湮华在洛城面对的困境一直存在,从九年前延续至今,仍似看不到尽头。想到这些,他的手有些发抖。
静王自然觉察不到宁王的心绪,他的力气都用来对抗体内的毒性,此时感到额头上有轻柔温暖的触感,他迷迷糊糊说道:“阿肃。”
洛凭渊的手顿了一下,听到他又轻声问:“凭渊走了么?”
“走了。”洛凭渊叹气道,有些不是滋味。静王病得神志不清时想找的是秦肃,惦记的仍是让自己走开。也许回去后该设法早点从静王府搬走。
洛湮华果然轻轻松了口气,像是安心了些。洛凭渊心里一动,低声问道:“为什么那么不想见他,是讨厌他住在府里吗?”
静王只觉得身边的人很亲近,该是秦肃吧,可秦肃为什么要明知故问?他恍惚地说道:“我不是说过了,虽然高兴,但是凭渊,凭渊他要是和我亲近,父皇发现了,会疑心他,猜忌他的。”
洛凭渊呆住了,这是静王的真心话。他从未朝这个方向想过。
或许因为他本来就没弄明白皇兄在想什么,一直半怀疑半监视,又或许是因为早年天宜帝只是对自己不太在意,但仍偶有关怀,等到学成归来,态度更是温和信任,很多时候都带着那种父亲的关爱,他从没感受过被皇帝怀疑对付是什么滋味,难以联想到自己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