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阙韶华(137)
洛凭渊起初看得神往,尽管林辰的叙述一如他本人般神采飞扬,他还是感到了战场的残酷凶险,以及经历过生死搏杀后的沉重。不过读到最后,他就唯有好气又好笑了,这信要怎么给皇妹看,只好暂时先收起来。
他有些担心林辰的伤势,一贯开朗洒脱的林少将军,内里其实很有点逞强,这么云淡风轻地说不要紧,弄不好是在隐瞒严重性。
鼎剑侯府在军中有若干亲信,了解到的状况更具体,洛凭渊辗转得知,林辰肩上的刀伤不深,腿伤似乎比较重,但将养下来总是能痊愈的,才放下了心。
他明白好友说是为了形象,实则主要是不愿雪凝闻讯担忧,于是每次见面也绝口不提负伤之事,只说林辰立了功,信也准备等时过境迁再拿出来让公主回味。
然而边境战报与消息陆续不断,有心人留意之下,总能在这里那里听到一二,丹阳公主渐渐也就有所耳闻。她等不到林辰的亲笔信,又不好去问外人,心里岂能不加倍挂念。料想定然是五皇兄合谋瞒着她一个,宁王就被皇妹抱怨并且追着不放了。
洛凭渊躲着推脱了两日,心道反正也瞒不住,比起日后林辰回来怨自己不讲义气,还是眼前的雪凝更得罪不起。他摸了摸佩在身上的香囊,就答应尽快入宫去陪公主说话宽心。
然而就在昨日,他又接到了林辰的第二封信,内容不长,语意却是从未见过的沉郁。
字启五殿下;
连日来在韶安城中养伤,探望我的人很多。四殿下与苏阁主都来过一次,还有归雁峰下一同浴血杀敌的同袍。
闻说昔年琅環十二令中,横刀主战阵,为我禹周军臂助,立下不尽功勋。回想日前并肩作战,短短数日已觉不枉此生。
九年前战事不利,固然辽人奸诈,实在也是我方出了内奸,终致韶安失陷,不得已弃幽云十六州,退守函关。
其时千钧一发,横刀处身嫌疑之地,含冤忍辱全力协守,保得城池不失。然而待到辽人退去,却遭遇肘腋之变,函关城中,曾染碧血。近日意外惊悉内情,不知何以自处。
想起临别时你问我之事,身历其境才明白个中苦楚。
凭渊,我不该在信里说这许多,但是又想到你所部靖羽卫而今与琅環多有策应,若是彼此还存着心结误会,早日解开岂不是好?
受伤后行动不便,竟有些想留守北境,从此不再回京。但是苏阁主责备说怎能这般怯懦,四殿下也严命我必须随军返程。
心里很乱,凭渊,我已经不配向公主求亲了。这封信不知所云,你看过后就烧掉吧。
信封得严密,但纸上字迹有些涂抹零落,足见林辰书写时的确心乱如麻。宁王展信后,怔了好一会儿。他本想昨日就入宫。不得不多拖了一天整理思绪。
犹记得在林辰随同粮队前往北境前夕,两人于静王府中漫步。自己其时才得知皇后被害的真相,正在为如嫔的背叛心痛无已。那时问道,如果家中长辈害得他人家破人亡,该如何面对?
九年前,函关的守将是林辰的叔父林淮泰,闻说他为守住城关力战身亡,天宜帝因而佳恩林府,林淮安当时恰好在闽南立下功劳,于是破格获封为鼎剑侯。
洛凭渊还记得十岁时在宫里听到的那些传闻,北辽从函关退兵之后,朝廷命协助守城的琅環部署返京接受问讯,琅環拒不奉命,就此分散逃亡。此后,双方再无信任,对立冲突不断,十七岁的皇兄被禁闭于长宁宫,处境有多艰难不言而喻。直至今日,付出这么多,仍不见天宜帝有半点为琅環正名的意思。
函关城内,曾染碧血。被认为力战殉国的守将林淮泰究竟扮演了怎样的角色,令林辰知情后如此痛苦,却还想着写信缓和自己与皇兄的关系。他想到了鼎剑侯对静王的避忌;作为将门,却总是激烈地反对林辰到北境参战;更不必说对太子的暗中支持。
四皇兄与苏阁主该是早已之情,或许因为他们希望林辰知晓这一切,才会同意他留下参战,就如柴明让自己单独询问玉帛一般。
洛凭渊按下澎湃起伏的思绪,他已经给林辰写了回信,但谨慎起见,只是安慰好友先养好伤,来日方长,一切待回到洛城再谈;又让他不要菲薄自身,辜负了亲人的思念。
信里不宜直接提到雪凝,如此说法,相信林辰能看懂。待到他归来,或许真的可以好好长谈一番,不必避讳内心真实的想法。犯下无可宽恕罪过的长辈都已不在人世,他们两人同样在负疚中煎熬。
思索间已到了兰亭宫,而今容妃主理后宫,这里来往的妃嫔也多了起来。洛凭渊便不进去,而是让守在外面的内侍通报。
不多时眼前一亮,丹阳公主脚步轻盈地从宫门出来,湖色衣裙上绣了点点飘落随水的桃花瓣,一见宁王就佯怒道:“稀客到访,蓬荜生辉,五殿下百忙中竟然还记得拨冗来看望小妹,雪凝真是不胜感动。”
若是平日,洛凭渊见到她的衣衫,定然会笑着回一句:“数日不见,皇妹这边仍是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么?”立时就能将雪凝堵得面上飞红,再顾不上感动了。可是昨日收到的信仍然沉沉地坠在他心里,林辰竟然会说想留下镇守边关,不回京了,还说已经配不上雪凝。短短数语透着心灰意冷,竟有种诀别之意。林淮泰再是罪无可恕,林辰当时也与自己一样不过十岁,何以这般消沉?还是说,尚有其他难解的心事?
此刻不宜多想,雪凝的感觉敏锐得很,他胡乱笑道:“皇妹别恼,最近实在事多,你看为兄不是赔罪来了?走吧,我给你看那家伙的信,就知道错不在我了。”
此语同样奏效,一提到看信,丹阳公主脸上梨涡隐现,嗔怪消去七分:“五皇兄,你真是的,怎能帮着旁人来欺负我,到底向着谁啊!”说着挽住了他的手臂笑道,“看在你认错态度好,本公主这厢暂且记下,不同你计较了。我正闲得气闷,一起去走走。”
雪凝到底才十六岁,有时真是娇憨得紧。洛凭渊微笑着点头,说是走走,两人想到的都是御花园中的枫晚亭。
枫晚亭中清幽依旧,五殿下与公主要来,亭中于是放置了小巧的铜炉,里面燃着银霜炭。
昨日的信自然不能拿出来,洛凭渊取出的是林辰第一封长信。他想女孩儿对打仗的过程应该不会有多在意,但雪凝一页页看得极是专注,看到战场厮杀的激烈处就不住蹙眉,仿佛身临其境。
他心里不禁升起一丝笑意,又有些怜惜。四五个月了,唯有等待这许久才来一次的音讯,因此每个字都很珍惜,舍不得读完,要细细地多看一会儿。
等林辰回到洛城,得好生劝解,不行就打一架,总之须得让他振作精神,别再灰心丧气下去。
丹阳公主不知道自家淡定端方的皇兄正在琢磨要将她的意中人揍一顿,她已读到信末,心思全放在受伤坠马的叙述上。
“果然,肩伤了,腿断了,还要死撑着逞英雄不让我知道,这个傻子。”她低声说道,“五皇兄,我怎么这么生气啊?”
如果不是有心事,洛凭渊差点忍俊不禁:“这个,他应该是怕你心疼牵挂,哪里会想到反而惹了公主气恼。看来即使在途中养好伤,完好无损地回来,林辰也得大祸临头了,真是命苦啊。”
“谁说我会心疼、牵挂,天天想得这么美。”洛雪凝脸上一红,“我最多担心他从马上跌下来,不小心将脑袋摔得更笨了。一共才交代这么两句,五皇兄,你可知他究竟伤势重不重,还有哪里伤到不曾?”
“我向鼎剑侯府和北境来的信使都问过了,该是只有两处。肩伤已经好多了,腿上因为是伤筋动骨,需要养三个月,只能一路躺着回来。不过我想以林辰的身体底子,待抵达洛城时,该是快能活蹦乱跳了。”洛凭渊道,他知道洛雪凝其实关心,没有再逗她。
“三个月。”洛雪凝低声自语,又问道,“听说四皇兄前几日已经传令班师了,你说他们路上要走多久才能到京城?我也不知是怎么了,还以为有了音讯就会安心,可是这会儿心里还是乱纷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