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阙韶华(34)
洛凭渊明白消息和线索的重要性,又想起天牢中关着的纪庭辉,点头说道:“已经在办,我会交代下去,加紧办妥。恐怕还要等上几日。”
静王微笑道:“不必着急,多等几天无妨,一定要给他足够的压力。”
从澜沧居告辞时,洛凭渊意识到,这还是回来之后,自己第一次与静王说话而没有出言针对,或许是注意力放在了对付外夷上,或许他今晚有意让自己撇开往事。只要一想到九年前,他的心情就会变得混乱矛盾,一下子晦暗下来。他出门前默默地望了一眼洛湮华,对于住在静王府再次感到了怨念,他得学会至少在表面上,心平气和地面对这个人,否则继续陷在纠结里,什么也别想做了。
自清凉殿上被五皇子识破原身入狱以来,纪庭辉已经在天牢中度过了一个多月。他在大内被拘后,就被直接关了进去。经过东宫的运作和关照,得到的待遇还勉强可以忍受,初进牢的三十下杀威棍免了,有一个狱卒还曾含蓄地对他暗示过,上面会拖延此事,然后伺机放他出去。所以纪庭辉心里还算踏实,只觉得在距离成功一步之遥时栽了,实在太过倒霉。
然而从七天前开始,他的处境变了。第一天,他突然被从原本的牢房中提了出来,不是出去,而是被押到了下面一层的地牢中,仍是单独关押,但身上的刑具镣铐都比原来粗重了很多,像是生怕他挣脱跑了。然后他发现周围牢房的犯人也都是同样待遇,有的死气沉沉,整天坐着不出一点声音,有的则疯疯癫癫,胡言乱语,或是喃喃谩骂。观察了一天,他就弄清了这里的人都是已经定案的钦犯,原本大多是朝廷官吏,定下的罪名够死好几次。当然,每顿的饭食也变得又冷又粗粝,难以下咽。无论怎么看,这种状态都表明,他的霉运更上一层楼,情况很严重。
他希望那个给过他暗示的狱卒会过来,给一颗定心丸,至少让他明白发生了什么,但是那人始终没再露面,连管理地牢的狱卒都嫌这里晦气且太阴湿污秽,很少出现,每次进来时都骂骂咧咧,言下之意,此间每个犯人都活不了几天。
被移入两天后,纪庭辉发觉狱卒说的并不是危言恐吓,狱中一日两餐,隔壁牢房的犯人中午突然被单送了一条红烧鱼。那个本来一言不发的犯人见了鱼,先是发了一阵子呆,猛地从地上跳了起来,开始又喊又叫地用头撞牢房的铁栏杆,撞得砰砰作响。
狱卒见了不以为怪,周围的犯人纷纷将目光投向那条鱼,有人叫道:“不是说要等到秋后?”狱卒转头看了一眼说话的人,又瞅着仍在撞栏杆的那名犯人,慢条斯理地说道:“王大人,给您道喜了。上月刚吃了肉,今日便有鱼,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他慢腾腾地朝外走去,又说:“诸位大人都不必心焦,人人有份,天牢地方不够,上头来了命令,就这几天送诸位大人们上路,不等秋后了。”
他走后,除了收到鱼的犯人还在发疯,周围牢房都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那位王大人也渐渐用光力气瘫软下来。纪庭辉看到他失神地盯了一会儿那尾鱼,伸手抓起,也不管汁水淋漓,便大吃大嚼起来。
第二天早上,几个公差打扮的人进了地牢,将此人带走了。地牢的铁门吱吱作响地开启又合拢,伴着叮叮当当的枷锁镣铐碰撞声,差人的呼喝声,渐渐远去。而后到了这天中午,纪庭辉对面牢房的犯人面前也同样摆上了一盘鱼。
此后几日,每天都有一名犯人会收到红烧鱼,被狱卒贺喜,然后早则隔日,晚则第三天,一定会被押走,当然,不会再回来。纪庭辉从狱卒的言语中,早已明白按照天牢的规矩,定下死罪时会给一碗肉,问斩前一天就是这么一条鱼。
五六天下来,空下的牢房越来越多,每到送饭时间,狱卒一进门,所有犯人都屏住呼吸,盯着他手中那盘鱼,看他要送去给谁。纪庭辉不知是不是错觉,每次走过自己的牢房时,那个狱卒总会有意无意地放慢脚步,停一会儿,令他不由自主地把心悬得老高。
千古艰难惟一死,等待秋决与转眼就要身首异处的绝望还是不可同日而语的,地牢中的气氛除了平日的阴沉死寂,还增添了某种失控的疯狂。收到鱼的犯官们,有的瘫软如泥,有的又哭又笑,有的满口胡话,有的厉声诅咒痛骂,其他囚犯则提心吊胆,等着不知何时会落到自己头上的一刀。
纪庭辉整天被绝望的声音包围,心中想的都是到底怎么回事,为何会突然沦落到这样的死境。回想当日殿中情形,难道是那位义愤填膺的五皇子兀自不肯放过自己,还是公主又强调了他有欺君之罪,引得圣上决心直接将他处决?又或者只是搞错了,自己是被误塞进死牢。他想到几十上百种可能性,无论是因为哪一种,目前都生机渺茫。他开始整夜睡不着觉,听着附近牢房里的哀叹,或是用指甲、草梗在墙上刮写遗书的声音。
他怀疑东宫是不是根本不知情,所以才没有动静,这样下去,如果糊里糊涂地被处死,也太不甘心了。有一两次,他试着叫住狱卒,说自己还没定罪,不该被关在此地,理所当然地,招来的只有讥诮和警告,狱卒怎么会理他。
纪庭辉一直自认是个有胆色的人,若非能力出众,也不会在许多年前就被魏无泽看中,加意栽培。然而这种一刻不停的惶然恐慌实在是磨人,仿佛一柄厉斧悬在头顶上方,将砍未砍。七八天下来,他已经有些筋疲力尽,六神无主。
他也向来认为自己在任何情况下都能应付,他懂得怎么与其他人打交道,不动声色地取得信任,让旁人心生好感,但现在周围连个说话管用的正常人都没有,根本无从施展。
他自然不会知道,那些被认为是已经押走处死的犯人,其实只是被带出地牢,换了一个地方接着关押。
这几日,沈翎不时会向宁王禀报天牢中的情形,又请示道:“殿下,过两天派进牢中探望的人选可定下了,用不用属下再去查问?”
洛凭渊道:“不必,已经找到一个合适的人。”他也不知道皇兄如何得知纪庭辉在外面有个熟识的姑娘,但既然静王说这一步由他那边处理,自己就只需配合。
地牢中并非全然与世隔绝,探视的人也进来过两三次,生离死别,栖栖惶惶,听得人更加心烦意乱。纪庭辉听说,只要使够了银子,是可以允许探监片刻的,但他在洛城的任务很是隐秘,昆仑府中同门为免暴露,肯定不会主动来看他,连个传讯的人都找不着。
然后一天晚上,狱卒照例端了一碗红烧鱼,这次终于是在他面前停了下来,皮笑肉不笑地说道:“给这位爷道喜了。”
纪庭辉昏昏噩噩地过了一夜,也记不清自己究竟吃没吃鱼,他还从未如此恐惧过,都说人临死前会回忆起一生的经历,但他什么也想不起来,只有很深的悔意,不该听命来洛城蹚这趟浑水,他太小看这京畿之地了。
他算明白为什么每个得知将死的犯人都那么失态,被轮到之前还报了一丝侥幸,此刻才体会到其中滋味。
第二天清晨,并没有人来押他出去行刑刑,多半要再等一天,然而他心里那根早已绷得太紧的弦已快要在持续煎熬中断裂。
挨到下午,地牢的门开了,一个穿了一身淡黄衣裙的娉婷少女跟在狱卒身后,小心翼翼地走了进来,手中提着食盒,在他的牢门前停步。
纪庭辉怔了一下,这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女,风致楚楚,头上簪了一朵白色的栀子花,他是识得的,是在明月楼相识的一位姑娘,名唤绿蕊。纪庭辉在洛城住了半年多,为了尽量与权贵或名士结交,明月楼乃是一处能彰显品位的好所在,故而不时就去一趟。他并未有机会见到白若菡,然而自诩风流,难免要找个红粉知己,去了几次,对绿蕊的容姿琴艺都颇中意,于是常常请她作陪。他很会哄人,逢场作戏间,往往好听话一说一箩筐。而绿蕊却似是个当真的女子,总是听得很认真,而且好像对他真的渐生好感,有了情意。纪庭辉尤其喜欢这种干净单纯的少女,意味着有机可乘,容易利用。
刚刚被关进牢里时,他想到绿蕊,还暗暗有些可惜,没料到如今落难,她会是唯一来探望自己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