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阙韶华(129)
戊辰科会试定于九月初放榜,乃是洛城百姓三年一度的大热闹,也意味着随之而来的一连串盛事。当晨曦来临,仿佛所有的目光都投向了礼部府堂之外,那面即将张贴新科榜单的琉璃瓦红墙,那里将是四百才俊踏入禹周朝堂的起点。
对众多应考举子而言,这个日子更是命运攸关。不少人几天前已然茶饭不思辗转反侧,但凑在一起时又都顾及面子不好表现出来,免得着了相被其他人笑话。士大夫理应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喜怒哀乐不形于色,功名利禄视若等闲。只是经历多年苦读赴考的艰辛,临到头来谁能做到这般境界。在距离放榜尚有数个时辰的凌晨,不少举子都早早睡醒,即使力持镇定,行诸于外时仍旧如同热锅上的蚂蚁。
按照礼制,除了张贴榜单,当日还会派出差吏逐一向每一位新晋贡士报喜。
赵缅一行不便待在靖王府中等信,但他们应考时原本在礼部登记的是孙塾师家,那里明显已经不是个好去处。杨越派了人去为他们取回行装,待到陈元甫的病好得差不多了,众人便去礼部报上新住址,住进了一家老字号客栈。
客栈中还住了不少其他举子,故此等待的气氛酝酿得十分浓烈。店家早早预备了鞭炮美酒,鸡鸭猪羊置办齐全,专等着道贺庆祝。如果今年店里出了新科进士,不仅与有荣焉,而且对未来几年的生意大有好处。
几日下来,同住的举子也都渐渐脸熟,考榜辰时放出,一早便有人来相邀同去看榜。
令来招呼的举子们有些诧异的是,这新近住店的一行八人没有一个响应,几乎都婉言谢绝,表示在客栈里等着就好。不是安静待在各自房中,就是三两对谈下棋,看上去远比其他人淡定。走开之际,便有人私下嘀咕:“有才名又如何,都是落榜好几次的人,算了,一道相跟着去也是晦气。”
赵缅隔窗听见,也只是付诸一笑,他正与陈元甫手谈,此时便道:“鹤龄,你我考都考了,轮到放榜却不去看,旁人见了定然觉得矫情得很。”
“那就只当是矫情罢,”陈元甫笑道,伸了个懒腰,昨日徐即墨和另外两人倒是来问过要不要去看榜,但见他与赵缅都不甚热心,索性谁也不去了。他想了想说道:“繁昔,我实是不喜那榜下人头攒动,个个挤得一身热汗,中与不中都有人癫狂的情景,已经经过两次,实在不想再见一回了。”
赵缅笑了笑,他在放榜时见过有人中了高兴得放声大哭,也看到过白发苍苍依旧落第的凄凉,发急病口吐白沫也不算稀罕。一张皇榜,划分出天壤之别,伴随了人间百态,世道炎凉。他同样品尝过榜上无名的落寞,只是到了今日,已经淡泊多了。
“那便下棋看书,安静过了这一天便是。不管结果如何,晚上我们都去小酌一杯。”他说道,“其实,你今科希望应该很大。至于我,若这次还是不中,”陈元甫落下一枚黑子,正色道,“便去书院教书,你看可好?我想过了,倘若注定生不逢时,退而教书育人,也不失为一条济世明路。”
“鹤龄肯到书院来,叔父定然大喜,绝无问题。不过我们还是先等等看。”赵缅笑道,跟着落了一子。他心里有淡淡的宽慰和酸楚,经过了遇害患病,陈元甫似乎平和了不少,或许静王府中几日休养照拂给了他一些温暖;也或许是历经这许多坎坷,比从前看得开了。他没有与孙塾师计较,甚至未曾多问,但应该也同自己一样,想到了其中端倪吧。
静王与宁王不会袖手旁观,然而科考是文臣的势力范围,即使是皇子也很难涉入其中。赵缅望了望对面正拈了棋子思考的好友,他不能说出这一层,否则若是依旧不取,陈元甫会更失望难受的。此刻能做的,就是一同等待。
闲谈落子间,辰时不觉已过,外面突然一阵喧哗,只听鞭炮震响,连成一片,跟着是店家急匆匆在敲隔壁的房门,连声音都听得出兴高采烈:“王公子可在里面,给您道喜了,快快出来接喜报,您高中了!”
两人都是一怔,跟着就是徐即墨连门都不敲地闯进来:“繁昔,鹤龄,咱们快到院里去看看,子兴考中了。”
陈赵二人顾不得继续下棋,一同快步出房,恰好看到一脸如在梦中的王子兴已被店家和伙计簇拥到外面,一小队身穿红衣的喜差刚进院门,齐声报道:“捷报,湖州府王老爷讳子兴高中戊辰科会试三甲二百九十七名贡士,钦赐紫宸殿上面圣!”
余下几名同伴此时也都匆忙过来,纷纷上前道贺,赵缅见王子兴尤自发呆,连忙取出银两逐个给了等着领赏钱的喜差,笑道:“子兴,这遭可以写信向业师和妻儿报喜了。”
王子兴三十三岁,落第两次后已经有六年不曾归家,他怔怔立了一会儿,眼眶突然红了:“繁昔,我……”一时说不下去,又有些不好意思,连忙低下头用袖子拭了拭眼睛。
相对于金榜题名,这点反应实在只能算很小、很正常,热闹了一阵,众人正要回房,突然院外锣鼓震天,又一小队衣着一模一样的喜差匆匆赶进了大门,为首一人高声道:“罗孝宣老爷可在?”
所有人又是一阵惊喜,罗孝宣上前一步,拱手说道:“在下便是。”
五名喜差同声道:“捷报,嘉兴府罗老爷讳孝宣高中戊辰科会试三甲二百一十二名贡士,钦赐紫宸殿上面圣!”
连着两人考取,应该不是偶然,赵缅与陈元甫对视了一眼,再是已经放下,此时也不禁多了几分紧张,难道说在今朝戊辰科,终于等到了秉公相待么?
对于八名一道参考的学子而言,这一日上午的数个时辰犹如置身梦里,高中的喜报来了一拨又一拨,两个时辰间,由三甲报到了二甲,待到徐即墨中了二甲三十三名,只有赵缅与陈元甫还未得讯了。
客栈掌柜已经从喜气洋洋旁观到两眼发直,他怎么也想不到,因为匆匆入住,连上房都没有分到一间的八个举子,竟然中了六个;而且,六名新科贡士都顾不上欢喜,陪着余下二人继续在等,看神情竟似没中的这两人才是他们中为首的。
院里院外已经拥满了人,有其他考中的贡士前来拜会,有没中的沮丧之余想沾些喜气,更多的是看热闹的街坊邻里,里三层外三层地踏着满地放过的爆竹挤站在一起,喧嚷非凡。掌柜只是晕陶陶地想,去岁给店中换了一根大梁,难道那木料搞错了,用的不是松木而是梧桐木不成?
等了半个时辰,仍然不见再有报讯的人上门。徐即墨道:“莫非他们是怕我们今日赏钱给得多了,临到头来囊中羞涩,不好意思再来?”几人都笑了起来,孙塾师连文章带人地出卖,收进三百五十两银子,被杨总管不客气地没收,又勒令他再加一百两补偿费,全都给了他们几个日常花费,故此如今手中宽裕,给赏银时也十分大方。
赵缅知道,大家都是想活跃一下气氛,免得这般等下去太过紧绷尴尬,即使是他,也被今日的场面弄得手心出汗,身边的陈元甫显然也好不到哪里去,叹了口气说道:“大家进房吧,不等了,若是还有,早就该来了。繁昔,你我方才的棋还没下完。”
话音未落,门外突然有人大声喊道:“来了,来了!”
只听得锣鼓齐鸣,声音越来越近,众人齐齐朝大门方向望去,人群自动让开一条通路,惊异兴奋的议论声不绝于耳,两小队穿着同样服色的喜差不分先后,几乎同时涌了进来,见到满院是人,也顾不上找正主,同时高声报道:
“捷报,绍兴府陈老爷讳元甫高中戊辰科一甲第三名贡士,钦赐紫宸殿面圣!”
“捷报,潇湘府赵老爷讳缅高中戊辰科一甲第二名贡士,钦赐紫宸殿面圣!”
下一刻,鞭炮声响彻四里,周围人声鼎沸,不知多少人争相推搡着进来目睹会试三甲的风采,震耳欲聋的喧嚣里,只有赵缅与陈元甫怔在原地,亲眼所见,亲耳所闻,却仍是太过突然。
还是徐即墨推了一把,赵缅才想起银子都放在自己身边,连忙过去给十个喜笑颜开的礼部差吏封赏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