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阙韶华(84)
宁王听了,也就答应:“本来今日尚有些没办完的杂务,想回一趟卫所,既然三皇兄来了,旁的事情自然要放一放,便悉听安排。”
安王道:“这就对了。”
两位皇子出了户部,上马并辔而去。
洛君平的坐骑与乌云踏雪差不多一般高矮,通身雪白,只有两只耳朵尖上各有一抹黑色。两匹马走在一处,毛色恰如表里,颇有意趣,洛凭渊目中就有欣赏之意。
安王见了便道:“这两匹名驹岁齿也差不多,俱是商队从西域带回的,五皇弟骑着可还中意?”说着信手向街道两边一指,“你看洛城商铺琳琅,其中陈列的珍奇器物,名贵药材,织毯、乳香、冰片、琥珀,不是这些商队往返,又从哪里得来。你如今在户部理事,慢慢就都见识到了。”
洛凭渊听他说得意味深长,微笑道:“我可比不得三皇兄自在潇洒,并不管实务,每日听到的尽是些账目数字,想着能不耽搁时日,也不出差错,就已经很满足了。”
从得知宁王领旨查点户部以来,洛君平已经窝了十多日的闷气,但此时见他从容自若,也唯有压住性子。他与太子计议,再如何表现得置身事外,总得探明洛凭渊是个什么态度。
走了一程,他便问道:“五皇弟连日间查下来,只见你的人忙碌奔走,却不知进展如何?”他笑笑又道:“此等大事谁不关心,我这人懒得兜圈子,没看到邸报上说起,也不见你上奏本,若有作兄长能帮上忙的,要人要物尽管开口。户部哪个没眼力的不服管,我替你教训。”
一番话算不得考究,倒是面面俱到,洛凭渊莞尔道:“多承三皇兄美意,众位部官都是为国办事,岂会违背皇命。非是我查出了什么隐瞒不报,只是这边千头万绪,尽是些琐碎小事,总不能一一具本去烦扰父皇,需得先理出头绪再说。”跟着又道:“说起域外通商,西域来的奇珍异宝虽好,我等对来往其间的商贾却不可掉以轻心,最近查出了彰州有几股粮商做了北辽的内奸,三皇兄怕是尚未得知。”
静王早先向皇帝提及此事,天宜帝颇为重视,过了数日,就再次召见洛湮华问明内情,随后又转手交给了靖羽卫查办。副统领沈翎已经奉宁王手谕,带了关防,领着一众部属秘密赶去彰州,按照计划,动手擒拿抄没就在今夜。
洛凭渊与安王缓缓而行,将情况徐徐说来,末了道:“商贾兴旺,贸通南北是好事,然而商人逐利,有时难免利令智昏,做出枉顾大局的事来。史载羌胡乱华,他们久在塞外,原本缺少粮米,亦少铁器,偏偏是我中原境内的商人为了得利,将物资大批贩卖给胡虏,名为通商,实是为一己微末之利而祸殃家国,直与叛国无异。而今两国交战正是非常之时,故此我已下了令,将往西域的商队都暂时扣在京中,要好好查过才能放出去。我知道三皇兄早年管过经商文书,与不少人有旧,想来不会为此事怪我才是。”
洛君平不料宁王搬出这么大一篇道理,倒像是自己过去做得不周一般,但言语间又似并非不念兄弟之情,一时无从反唇驳斥。靖羽卫此番为防几家粮商事先听到风声逃遁,奉的乃是密令,是以他确实是首次听闻,联想到天宜帝几天前下了旨意:钱崇益贪利无节,居庙堂之位,不思辰纲,以职权谋一己之私,置民生安危于不顾,深负君恩,朕心恶之,着革去官位,家产没入官中,吃杖五十,流配二千里。以下官员一体锁拿,照此办理。
洛君平于敛财向来看得极重,天宜帝过去就曾斥他贪小利而忘大节,见钱崇益受到斥责重处,难免浑身不自在,如今才明白了其中关窍。他只道查获内奸全是靖羽卫所为,望了洛凭渊一眼,心里便多了几分忌惮。昔日吴亭舟尚在时,也不见靖羽卫有这般本事,宁王统领不过短短数月,竟是风声水起、屡屡建功。
他心下费解,口中却仍漫不经心地笑道:“五皇弟,你可是小看我了,莫说那些商人当年都经过户部核查身份,乃是本分的生意人,照章缴税往来,与我并无甚瓜葛,就算是我的门下部属,事关两国征战,当然得彻查。要让我说,你扣得好,定要查他个底朝天。也不必对三哥交代什么,户部的事儿我早就撂开手。今日难得一聚,叙叙兄弟情分才是正理,那些事儿也轮得到提上台面分说么。”
洛凭渊见他又开始犯脾气,只是微笑,也不做理会。两个人谈谈说说,不一时已到了安王府邸。
安王府的规制当然不能与太子府相比,但也十分壮观。洛凭渊登门,洛君平便亲自领着他穿过雕梁画栋的厅堂,朝后园去,笑道:“趁着夏日已尽,秋凉未至,天气正是清爽,今日便在庭院中小酌几杯,省得总是在房中气闷。”
洛凭渊过府做客,自然不会反对。
与静王府不同,安王府同东宫一般,为防贼盗,没有多少树木,但前园与后园之间的垂花门处还保留着几棵参天古树。洛凭渊随着安王转过游廊,就看到那三四株古柏,都是几人合抱粗细,枝干苍劲,浓荫遮天蔽日,总有数百年树龄。正赞叹间,却见到每棵古树下都用麻绳绑得有人,皆是被剥去衣衫,赤露的上身布满一条条鞭打留下的血痕。
安王见了皱眉,向左右斥道:“明知五皇弟要来,怎么还把这干杀才放在这里,你们是年龄活到猪身上了,还是记性被狗吃了?”
府中管事连忙请罪:“是小的们大意疏忽,因着殿下让捆在树下三天,每日一顿鞭打,叫阖府都来看看忘恩欺主的下场,我等竟忘了今日该将他们拖下去,请殿下责罚。”
几个从人不等吩咐,就忙忙地上前,要将受罚的人解下带走。
洛凭渊看到这些人身上的绳索已被血染成了暗红,个个皮开肉绽,脸色灰败委顿。
洛君平的神色却阴沉下来,突然一摆手道:“且慢,我瞧着这几个丢人败兴的东西就来气,先给本王抽一顿再拉下去关着。”
那管事嗫嚅着回道:“殿下,今天的数已经打过,不知……”话说到一半,看到三皇子的脸色,连忙噤了声。
几名身强力壮的下人很快拿着皮鞭走了上去,鞭梢在空中高高甩起,落在皮肉上,发出沉闷的击打声,伴随着变了调的哀嚎求告,一时间但见血花四溅,原来鞭子上都带了尖刺。
洛凭渊不意还有这么一场,在旁边看得大为皱眉,出言道:“这些下人不知做错了何事,值得三皇兄动怒?”
安王等的就是他这一问,冷笑道:“我生平最忌的是忘恩欺瞒,暗地手脚,不是我待下过苛,且问他几个狗才串通起来都干了些什么好事!”他见洛凭渊面现不解,叹道:“不怕五皇弟见笑,这原是家务事,再过两个月是我那岳母寿辰,听说了皇觉寺正殿大佛近日已重塑金身,便也想铸一尊佛像祈福,故而你嫂子央我从东南运些黄铜来孝敬。我交代这几个家贼去办,原想着出钱买些铜锭也就是了,岂料他们贪财,竟然违了朝廷禁海令,向海贼低价买了一船从琉球私贩来的东洋铜锭,好骗着我赚其中的差价,又借了本王的名义,请闽州海防道帮忙护送,等我知情,已经挂着水师的旗号大模大样开到了津州渡口。闽州那边还私下里来邀功,只当帮了个大忙,你说我焉能不气?”
洛凭渊听到此处,已然明白安王今日摆出偌大阵势给自己看,就是专门为了这件事。靖羽卫平素多在京师,近来却奉命往各地查看粮仓府库,十余天下来,已从临近洛城的州府陆续传回一些消息,其中就提到一搜挂了水师旗帜、装载铜锭的海船。事实上,那艘船上管事的倒是闽州海防一个吏员,奉的乃是水军参将之令,但船上的水手帮闲并不着水军服饰,且气息彪悍,与其说军士,更像刀头舔血的亡命海贼。
满载铜锭的海船吃水太深,在津州渡口不得不卸货换船,才能进入内河。途经此地的靖羽骑卫见了,起疑过去盘问,对方不肯说黄铜是哪里来的,也说不清要作何用途,一番冲突之后,连船带货就被扣在了渡口。津州府衙既不想得罪闵州海防盗,又不愿逆了顶着皇命的靖羽卫,于是事情就僵持下来,靖羽卫遂急报宁王等候处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