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阙韶华(200)
他不说还好,话出了口,关绫的眼泪就像断线的珠子一样掉了下来。
洛凭渊叹了口气,拉着少年走到马车前,想告诉皇兄一声,却看到奚茗画也在车上。一定是担心不过,亲自前来宫门外等候了。洛凭渊轻轻吁了口气,他必须承认,再没有比这时候见到奚谷主更令人感到宽慰的事了。
“四皇兄回府了么?”他低声问道。
秦肃将洛湮华在车上安置好,交给神色凝重的奚大夫,才返身朝北边的方向比了个手势:“那边。”
洛凭渊但觉许多话不知从何说起,接过乌云踏雪的马缰,拍了拍林辰的肩膀:“走吧,先回府。”
一行人朝西北方向行去。周围已恢复了静寂,转过半里外一条斜街,便有十数骑在路边等候,几盏绢纱宫灯上是云王府的字样。
“四皇兄,”洛凭渊连忙勒住缰绳,“等很久了吗?”
“这还用说,”洛临翩早已老大不耐烦,冷着脸待他们走到近处才训道,“怎么耽了这许久,不是对你说了宫中久留无益?”
洛凭渊有些歉意,他何尝不想快快接了皇兄就走,但情况特殊,即使奉了李平澜的手令,御林卫办齐文书,将关绫送出宫城,也用了些时间。加上谢嗣安坚持说静王很快会发烧,须得先服过药再移动。他不敢托大,就在西暖阁多耽了小半个时辰,却害得四皇兄在外面多等。
云王训了两句也就算了,径自走到御制马车前,不客气地揭开车帘入内。他没有直接回云王府,是想着争吵忙乱了一晚上,却连正主的面也没见到,若不亲眼看过静王的情况,岂不成了瞎忙。
车里除了洛湮华,还有奚茗画与关绫,洛凭渊不便再跟进去。他听着洛临翩低声向梦仙谷主询问病情,心里又开始揪扯。
片刻后云王从车上下来,神色仍是极冷,他看到洛湮华正在发烧,脸色是病态的嫣红,昏昏沉沉地叫也不应,总觉得甚是严重。但他在边关多次听苏聆雪提到奚谷主之能,既然奚茗画说静王这一次应能度过去,不至有大碍,他就当做定心丸,算是勉强放心。
“五皇弟,我先回府了。”他说道,“你这几日多加小心,有需要就派人送信,后面的事等大皇兄好些了再作计议。”
洛凭渊知道他指的是比武与解毒,便点了点头,心头泛起暖意,但与此同时,或许是松了口气的缘故,一种说不清的感觉涌上心头:如果不是四皇兄的果断担当,即使有林辰作证,只怕也要多耽搁许久才能争取到解药,所以皇兄才会一出事就想到云王么?当秦肃说,静王吩咐无论如何不能将自己卷进来时,他就懂得了其中的保护之意,但经历过宫中凶险,无法不觉得恼怒伤心。事分轻重缓急,为什么到了如此紧要艰难的关头,皇兄连命都不顾,就是不肯相告实情,却肯让阿肃对四皇兄和盘托出呢?是为了大业,还是觉得即使自己赶到宫里,也帮不上忙?对了,四皇兄可是“阿云”啊。
从踏入鼎剑侯府开始,种种冲击层出不穷,他乱麻般的情绪一直被强压着,此刻才冒出头,越想越是纠结,勉强说道:“四皇兄,你也要保重,过些天我与大皇兄一同来看你。”
洛临翩颔首,于他而言,府中闭门清静一月倒也不坏,见宁王神色有异,自然想不到这个稳重的五皇弟正在少见地胡思乱想,以为他是累了,便摆了摆手不再多言。
待要离去时,他又回身说道:“凭渊,我看大皇兄不太安稳,好像在挂心什么,你不如别骑马了,到车上陪他吧。”
洛凭渊怔了一下,目送云王上了坐骑,十余名护卫一齐上马,朝东北方向奔去,才将乌云踏雪交给亲随,自己登上马车,闷闷地在静王身边坐下。
众人在夜色里行路,车声辘辘,马蹄声声,奚茗画思量着回府后如何用药,隔了一会儿才察觉宁王面色不对,沿路一声不吭,只是将洛湮华扶起来靠在身上,低着头输送内力,神情很有些恍惚,便问道:“五殿下在想什么,可是有心事?”
此问存了试探,这一遭天翻地覆,加上洛凭渊接了静王出宫,凭着推测也能想到洛湮华的秘密怕是不保,五皇子会作何反应,着实不好说。
洛凭渊的心绪正起伏不定,想到府里每个人都知道实情,从阿肃到关绫,从杨越到秦霜,从诊病的梦仙谷主到熬药服侍的清明谷雨,甚至连含笑斋的小侍从白露和霜降,他们统统都清楚,却齐心协力瞒着自己一个,眼看着他在那里困惑、求医问药、满怀希望地等待皇兄病好,却谁也不点破。
他心里一阵阵地难受,或许并不只因为被隐瞒,更多源于失望和焦虑,心底最深的某个地方仿佛突然被抽空了,连疼痛都那么空虚而无处着力,即使还没得知洛湮华所中的是什么毒,却已经亲眼见到了发作时的酷烈。与生病不同,解不了毒就无法好转,拖得久了,身体会越来越弱,皇兄是怎么想的?为什么不惜代价也要瞒着,自己的努力还有何意义?
听到奚茗画的问话,就像一根看不见的弦倏然绷断,什么端方、淡定、稳重、胸怀家国,他抬起头,用含怒的目光盯着奚谷主与关绫,恨恨说道:“骗子!你们全是骗子!”
说到最后一个字时,声音倏然梗住。他在光线暗淡的车中重新低下头,掩饰湿润的眼眶,生气有什么用,病得不省人事的皇兄,才是罪魁祸首,最大的骗子。
第一百零三章 宫闱惊梦
天宜帝当晚睡在了绯云亭。他的心情恶劣到无以复加,没兴致再回后宫,尤其是莲妃的芷汀宫。静王、云王、宁王,轮番来将他的军,添上太子干的好事,岂止处置不过来,简直颜面无存,随便谁再来上一击,他这天子只怕就要被气得龙归大海、立地升天了。
此刻但觉人人面目可憎,嫔妃、臣属,一个也不想见;随处都是逆耳之言,是个人就敢忤逆抗旨,撕他这堂堂帝王的面子。
他平日在前宫过夜,最常住的是西暖阁。但洛湮华才待过,就算躺的不是他的盘龙榻,那地方暂时也没法去,又等不及内侍收拾其他寝殿,只好面沉似水地摆驾绯云亭,先凑合睡一晚再说。
他想到静王就堵心,想起云王更是恨得咬牙切齿:仗着微末功劳就敢无君无父、目无臣纲,他非得好好整治这不肖子,让他知道没了君恩是什么滋味;洛湮华敢蛊惑云王,罪加一等,再放任下去,连年轻的宁王也要受他影响,单从今夜就看得出苗头了。还有重华宫内外、朝野上下,统统要立威,让所有人都明白利害,老老实实再不敢起违逆的心思。
绯云亭里,几只精致的银霜炭炉烘得内外皆春,床头香炉的鹤口中吐出檀香袅袅。吴庸见天宜帝更衣完毕,没有其他吩咐,坐在那里只是不住咬牙,口中喃喃自语,仔细听来不外是不肖子、逆子,便悄悄掩门退了出去。云王最后那句石破天惊的绝杀,他已经从张承珏口中听说了,可想而知在君前提都不能提,实在无从劝解。他也累得够呛,于是自去安歇,只盼皇帝休息一晚能冷静下来。
天宜帝心绪纷杂,装满了愤恨与思量,躺在卧榻上,却无法轻易入眠。从立太子到如今是第六个年头,他对洛文箫的不满与日俱增,政务上未见有多少建树,却热衷于招揽人心,在自己眼皮底下结党。几年下来,每当太子提议,朝中臣子多有跟从,甚至连辅政薛松年也时有附议。天宜帝自身善于玩弄权术,尤其讨厌太子沉迷于此。他最初看中的是二皇子勤谨谦恭,既能分担国事又懂得本分克己,却不料洛文箫这一套尽是表象,实则阳奉阴违,心思全用在策划阴谋诡计,一而再,再而三。帝王之家难免有阴私一面,但为了争夺权势,将静王至于死地,竟然连勾结北辽都干出来了,分明是亡命之徒的行径。这样的人休说是一国太子,连个普通皇子都做不得。他不禁要疑虑洛文箫究竟是何时与外夷搭上线,此前是否还做了其他卖国勾当?是通过那个昆仑府还是其他缘由,发生在近两年,亦或是更早之前?
许久不见的韩贵妃的身影忽而映入脑海,还有她在皇觉血案中的种种作为,洛文箫阴鹜的性格手段,脱不了这个女人的教养。然而,她带给太子的仅仅是教养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