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阙韶华(228)
而今慕少卿将情势掀了个底朝天,公然与宗主江华唱对台,南宫家的立场就显得既微妙又尴尬。朱晋被扣押在万剑山庄后,容飞笙也曾到南宫家登门拜访,希望南宫琛出面,从中斡旋说合,或者,至少间接了解慕少卿出了什么事,得到些线索也好。南宫琛倒没有避而不见或推诿搪塞,对于前一个请求,他亲自去了两回万剑山庄,两回都被赶出来,每次进了庄门,只要不谈正题,慕少卿一切如常,热情相待,然而只要提起琅環、江华乃至朱晋,气氛就会骤然冷凝,不要说居间缓和调停,对方连一个字也听不进去,神情冷酷,毫无转圜余地;至于后一件,面对怀璧庄的探寻,南宫琛却一直缄口不愿多谈,表示上门规劝尚可尝试,背后对旁人议论好友的私事却非君子所为。
一来二去,南宫家索性不再涉入万剑山庄与怀壁庄的争端,说到底,这是琅環的内务。这一态度一直延续到南宫瑾自洛城归来。
“那时候,我正在收拾行装准备启程往京师去,少卿遣了亲信送来帖子,邀请我去她家里。”南宫琛说道,“我以为是要为我践行,洛城他碍着面子不肯踏足,但对于痛揍外夷还是关心的。但我没有想到的是,少卿一见面就神色郑重,与我内室密谈。他说接到了可靠的讯息,万剑山庄内很可能藏有一名昆仑府派来的卧底,直属于当年背叛琅環的阴使魏无泽。他已经暗中留意观察了一段日子,仍然难以确定,而且渐渐有些疑神疑鬼,看谁都是形迹可疑。倘若昆仑府趁着所有人注意力都集中在洛城,发动暗桩,导致后院失火,从万剑山庄烧起,他可丢不起这个人。故此思来想去,意欲请我在庄里作陪,或许旁观者清,能帮助他做出判断。”
除了洛凭渊,在座几人对慕少卿的性格都比较了解,心下均想,丢不起人这等说法,的确很像他本人的口气,而得知家中藏有内鬼,多年来浑然未觉,更会视为平生之耻,欲清身侧而后快。
“如此说来,”洛湮华凝眉说道,“四个月前,少卿还丝毫没有决裂的意思,而是在着力整顿家宅、安定局面。”
“诚如江宗主所言,”南宫琛颔首说道,“少卿难得开口请托,事情也确实非同小可,我便取消了行程,让舍弟代为前往,自己住进了万剑山庄。”
“年节刚过时,我见到少卿,他还不见异样,人情往来一切如常。”容飞笙道,“然而转到一月下旬,他突然给朱副庄主送来一封信,毫无征兆地对宗主横加指责,说得天怨人怒,对怀壁庄多年来奉命而行也是大加鞭挞。书写行文都看得出是出自亲笔,但言辞莽撞激烈,不管不顾,竟如有深仇大怨一般。信上更提出,日后无论洛城方面有何指令动向,都不必再告知鸣剑,他要与其他奉宗主号令的琅環部下划清界限。”
说到最后,他温雅的声音里含了一丝怒气:“慕少卿闹情绪也不是一遭两遭的事了,磕碰难免,却从未如此出格。朱副庄主为此很是头痛,又不愿在和谈比武的关头扰乱宗主心神,便想先弄清原委、好言劝解,自家人何必伤筋动骨。谁想到,信件一封比一封决绝,遣词用字几近刻毒;会面数次,任凭我等如何退让,他动辄恶言相向,每每僵到近乎拔剑动手,竟是越劝越糟。最后,连人也扣了!”
“难为了你和阿晋。”洛湮华知道容飞笙平素温和,必定是忍得狠了才会动怒,因此意甚安抚,“我已大致了解慕少庄主变脸后的情形。但在此之前,从朔月到元月这一月时间里,不论是内奸作祟,还是由于其他缘故,万剑山庄必定发生了一些变故,导致他心性大异,痛恨于我。不知南宫公子可否为我解惑。”
南宫琛却于此时沉默下来,众人都在等待他回应,夜已渐深,雨水仍若断若续地沿着廊檐低落。
“江宗主所言不错,一月之中,我的确目睹过一些情状。”半晌,南宫琛才缓缓说道,“之前容管事见问,我不肯多言,一来是其中涉及到少卿的家事,他必定不愿外传;二来也是局势水深浪浊,而我毕竟还要为南宫家考虑。但连日来听阿瑾述说了洛城见闻,江宗主身系国运,无端蒙受冤屈误解,南宫琛若为了一己私念一味置身事外,岂非要愧煞、只是我之所睹未必就是事态全貌,唯有如实讲来,供江宗主评断,或能有助于解开与少卿之间的误会。”
洛湮华微微欠身以示感谢:“愿闻其详。”
“阿瑾上京的次日,我就住进了万剑山庄,如从前踏访时一般,或是与少卿品剑吟诗,或是在庄内信步闲游,暗中观察往来其间的下属、从人和护卫。”南宫琛说道,“我对庄内大致的情形不陌生,内有卫澄管家,是前任老总管的儿子;外有顾笛照应剑堂,接待外客,他父亲原是鸣剑旧部,受伤后无法继续练武,一家人被慕峰令主收留在庄内,并没当做从人看待。这两人都是自小随在少卿左右,极受倚重。其余上下二三百号,前堂、内院、藏剑阁、剑池,皆是遵守规矩,各司其职,无事不会乱走乱闯。”
“有时少卿到前厅或书房,我也陪着去待上一两个时辰,观察进出人等的言行举止。但无论前来拜会、求见的琅環子弟还是服侍笔墨茶水的僮仆,从他们身上都未觅到可疑之处。想来倘若昆仑府安排暗桩,要么占了重要位置,要么就得在少卿身边,否则就派不上用场,我又将符合这两点的人逐一留意一遍,却同样看不出究竟谁可能是奸细。”
园中的从人见几位主家和贵客在廊下久坐叙话,悄然送上茶水,又退了下去。南宫琛稍做停顿,整理思绪,才继续往下说:“那时,除了年夜守岁,我已在万剑山庄住了半月,毫无建树不说,快要患上与少卿一般的疑心病,看谁都满怀警戒。挫败还在其次,更令我担忧的是少卿的情绪,他变得不太对劲,像是格外焦躁,常常突如其来为一点小事大发雷霆,过后又沉默寡言,有时整晚不说一句话,只是喝闷酒。我再三问他在想什么,如果察觉疑点就说出来,他答了两句话:一是说怀疑山庄内根本没有所谓奸细,江宗主让怀壁庄送来的情报有误,或者干脆就是蓄意设下的圈套,引得他终日疑心下属,自乱阵脚,莫不是嫌这些年不够拥戴,故意要他众叛亲离,好将鸣剑收回掌握?二是鸣剑令主这个位置他本也不稀罕,可江宗主自身还不是滞留洛城,将琅環当做重登……当做争夺权位的工具,说是洗雪冤屈,至今不见动静,让人怎能心安放手。”
众人早已听过许多慕少卿的偏激言论,但此时再闻转述,仍感甚为诛心,无怪南宫琛一直不肯多言。
“我觉得少卿是过于在意,以致入了歧途,已经开始钻牛角尖,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南宫琛继而说道,“于是向他提了个建议,不如我们来精心设一道诱饵,假称有重大情报,或许能将那暗中隐藏的宵小引得现身,好过自家胡思乱想。少卿同意了。当时恰是过年,一连几日,他白天出门到怀壁庄以及其他琅環部属处走动拜望,回来便神色凝肃,在书房中或沉思或写信,像是心事重重,正在谋划重大的决定一般。如是做足了气氛,他才佯装酒后不经意,言到京中局势正紧,为了牵制敌人,他与琅環各令议定要采取一次重要的行动,以鸣剑为首,一旦成功,必定声威大振,如今具体方略也拟定得差不多了。他说这话时,在场不止我一人,还有服侍倒酒的从人、几名护卫、卫澄和顾笛。即使昆仑府的内应不在他们当中,只要着意打探,应是也能得知少卿透露的口风。”
“我心中有几分把握,以洛城局势之紧张,少卿尽管没有明说敌人指谁,但昆仑府的内线听到这番话,也定然急着一探究竟。然而当晚书房周围风平浪静,无人窥探,我们次日只好继续做戏,将紧张悬念渲染得更足,须知无中生有委实是一件辛苦的事。第二晚,天上飘着零星的小雪,我与少卿隐匿身形守到子正时分,负责值守书房的两名护卫畏寒,缩到靠外的小房中饮酒,都醉得打起瞌睡。就在这时,果然有人影闪动,无声进了少卿的书房。”
众人都听得有些出神,江晚璃问道:“南宫公子,你们可捉住了这偷入之人?他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