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阙韶华(328)
此战夷金大败,两万八千精兵十折其七,数千兵卒投降祈命。夏文杉死于乱军之中,胡克塞为徐定臻活擒,残兵败将随萨木赤逃回之数,不足四千。
绥宁军伤亡五千余,云王阵前受轻伤,所幸医治后并无大碍,安王洛君平却被萨木赤斩断右臂,伤势甚重,需要静养一段时日才能启程返回洛城。
夷金举国兵力不过五万,经此一战实力大损。完颜灼世子新丧,又遭族弟策谋夺权,一时穷于招架,可谓偷鸡不着蚀把米。
秋高气爽,边关战报还在送往京畿的途中,洛城皇觉寺前迎来了天子仪仗。蟠龙旗招展如云,御林卫拱卫左右,身着常服的皇帝步下御辇,由黄罗伞盖簇拥着迈入了寺门。
含章殿失火之后,天宜帝心里仿佛放下了一块大石,同时又添了新的烦恼。
江南接二连三传来静王病重的情报,还有琅環在江湖上发布悬赏,焦急万分地四处寻找药材,所有一切都指向同一个事实,洛湮华身上的寒毒是真的无法可解了。
长久以来的对手终将倒在自己前面,这让他隐隐感到一丝胜利的快意,但又无法不心虚忧虑。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事态发展到如今田地,确实有些过火了。解药被毁,意味着自己对琅環的控制大为减弱,就算每月的月中继续赐下缓和寒毒的药物,于静王而言也不过是拖延时日而已,生路毕竟是断了。
即使他早已打定主意,绝不让静王解去寒毒,但不给和没有是完全不同的两回事。变化来得突然,宫城失火的消息连瞒都瞒不住,想洛湮华克尽所能君前效力,到头来落得这般下场,又怎能不心怀怨恨?万一就此放弃隐忍,不管不顾进行报复,以他皇长子兼琅環宗主的身份,难保不会出现鱼死网破的局面。
天宜帝心里颇有几分懊悔,早知韩贵妃有此一出,自己二月十五又何必枉做恶人,再三难为静王;可要不是当时闹得太大,以致太子事败软禁,韩贵妃也未必会耐不住动手,甚至不惜自焚,以求同归于尽。
连日来,宫里为了失火一事严厉追责,但有牵扯,一经查实,人头便滚滚落地。六品管事张承珏自尽,在蕴秀宫服侍的三十二名宫女内侍全部杖毙,奉旨为贵妃把脉开方的御医问斩,当夜聚众喝酒赌钱的高福儿腰斩,擅离职守的两名御林卫赐死,其余参与宫人杖毙……副统领袁旭升也被降为三等侍卫,一时间哀声四起,人人自危。外戚韩家同样难逃牵连,虽然宫中对外宣称贵妃是得了癔症,精神恍惚下不慎碰倒灯烛,引起走水,但含章殿的地位太过重要,不能不从重处罚,安远侯爵位褫夺,贬为庶人,家产全部充官。没有流配还是看在毕竟是太子母族的份上。这些举动,有一大半都是做给琅環看的。
天宜帝又斋戒沐浴,亲至含章殿祭祖,再请皇觉寺出面,遍邀京城各大寺庙做七七四十九日超度法事,化解宫中戾气,为洛氏宗室祈福。于他的心目中,最看中、最着紧的,自然是替他自己消灾。他之前本就落下了噩梦惊悸的毛病,十日中倒有八日不能好生安睡,半年下来,药石调理收效甚微,眼看转成了痼疾;经此一事,病症又重了一层,不仅彻夜难眠,连白天休憩打盹,也时时见到琅環皇后凄冷的身影,以及众多往死在十年前的冤魂。皇帝到底不年轻了,近来日渐精力不济,处理政事也不似从前得心应手,看到高高摞起的奏折就头疼。
天宜帝知道这是心病,但有时又免不了疑神疑鬼,担心当真是江璧瑶冤魂作祟,也顾不得脸面了,暗地托请了尘大师为皇后以及一干死于琅環旧案的臣子、宫人、部属超度,但望他们早赴往生,莫要再来缠着自己。
皇觉寺每日檀香缭绕,梵唱不断,诚为京城寺院一大盛事。今日是法事的最后一天,是以御驾亲临。天宜帝的心情还算不错,近几日,他的噩梦缓和了一些,昨晚更是难得地没有夜半惊醒,可见延请高僧消灾祈福还是有效果的。
了尘大师带领几位禅师在寺门迎候,陪着圣上来到皇觉正殿。
殿中幡旗高悬、宝络流苏,十余丈高的佛祖像金光灿然,宝相庄严。天宜帝上了三炷香,诚心祝祷片刻,就端坐于蒲团上,观看十八名着大红袈裟的高僧并五百僧众颂唱地藏经以及妙法莲华经。
佛音平和悲悯,仿佛天然具有安抚内心,令人忘却尘世烦扰的力量,直用了一个多时辰方才结束。即使是深陷权势纠葛的皇帝,也感受到超脱物外的清静,暂时放下了满腹心事。
至此,四十九日法事宣告圆满,了尘大师请圣上禅房用茶。天宜帝见他须眉皓白,然而精神矍铄,目光慈和清明,不觉感叹道:“去岁大师为奸人所挟,朕还曾担心你年事已高,不知能否顺利复原。如今看来,大师得道已久,得佛祖庇佑,自是病邪不侵,倒是朕多虑了。”
“谢陛下挂怀。”了尘微微一笑,合十说道,“老僧那时为师弟胁制,身不能动,口不能言,阖寺僧众尽成砧上鱼肉,然而当此绝境,却不觉于极悲极苦中破去了心头迷障,有所顿悟。现下想来,未尝不是佛祖点化,因祸得福。”
说着,略有叹息:“应是老僧虽然清修数十载,却因尚存一丝执念,迟迟未能参悟菩提,命中方才逢此一劫。”
天宜帝闻言,若有所悟,自己梦魇缠身,会不会也是多年来执念太深引起的劫数?他心念转动,口中却笑道:“这便奇了,大师早年发愿重修皇觉寺,云游募资二十载,而今佛祖金身再塑,寺院内外也已修葺一新,倒不知还有何心愿未了,值得大师执着?”
“蒙陛下见问,说来惭愧,原是老僧的一点尘念。”了尘缓缓说道,“昔年四方化缘,行至徽州,曾在城中普元寺挂单半年,与当时制墨名家沈云卿有一段往来讲禅的缘分。沈居士其时年逾古稀,一日清谈,他偶发感慨,对老僧言道,自己一生制墨无数,其中不乏精品之作,然而若是论起毕生绝品,当属五十岁上所成的一锭宝墨。”
天宜帝早年对古墨颇有喜好,听到这里不由起了兴致,点头道:“徽州沈家世代制墨,沈云卿更是技艺不凡,朕亦是有所耳闻,却不知他口中的宝墨有何讲究?”
了尘道:“老僧当时向沈居士问起,听他言及,制墨时恰获良材,又倾尽了生平技艺,统共只得此一锭成品,故而品质绝佳。其墨质坚如玉、香如兰,以之书写文卷,字迹可虫蚁不蛀,历数百年而不朽,命名为琉光宝墨。老僧听闻,不觉心生向往,倘能有朝一日以此墨抄录经卷,留存于寺中,可谓平生幸事。”
天宜帝觉得琉光宝墨的名字有些耳熟,似是在哪里见过。他知道徽墨是以松烟制成,应是沈家那会寻到了上好松木,当下也不放在心上,随口笑道:“难怪大师惦念,沈云卿既然将这宝墨视为绝品,想来是收藏家中,说什么也不愿拿出了。”
了尘摇了摇头:“沈居士诚心向佛,并无不舍,但宝墨当时已不在沈家,此事只能徒留遗憾。他告知老僧,不久前家中遇到祸事,长子身遭牢狱之灾,不得已将几枚数代珍藏的极品墨锭悉数进奉官府,以求取宽免,琉光宝墨也在其中。”
他面上现出淡淡憾色:“时移境迁,沈居士也早已仙逝,按照当时叙说的年份,到如今已是十三年过去。老僧尚未彻底放下此事,可见修行之路尚远,未能超然物外、五蕴皆空。”
天宜帝沉吟不语,脑海中倏然掠过一抹回忆。十三年前正值御驾南浔,自己对江南风物、精巧文墨颇为心醉。途经徽州时,地方知府献上一批制墨世家贡来的墨锭,按品质分为上品三百锭,极品二十锭,清单中似乎就有一部分来自沈家。那些形状各异,带有撰文印章的古墨令他赞赏不已,回銮后还升了徽州知府的官职。莫非……
“吴庸,”他转头问道,“南巡时你随朕去过徽州,大师所说的宝墨,你有没有印象?”
吴庸侍立在侧,一直不曾出声,此时连忙上前答话:“回陛下,当时徽州府确实献上不少名家墨锭,但具体有哪些,小的实是记不清楚了。”
话到此处,他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一拍脑门,脸上现出兴奋之色:“月前宫里预备中秋赏赐,按例清点内库,小的想着陛下喜爱古墨,查对时就分外仔细些,似乎确实有锭孤品叫这名字,存档记载的是十多年前徽州府进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