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阙韶华(57)
“……”林辰无语道:“湖蓝色的我喜欢,但是不要猴子行不行,我要老虎,实在不成,哪怕是只猫呢?”
洛雪凝终于忍不住,扑哧笑出声,正色道:“你当是给你的么,我自个绣着玩儿。谁让你突然要去北境,事先连声招呼都不打。”说到此处瞪了他一眼,跟着觉得这话似有不妥,脸颊升起淡淡红晕,心中却生出离情别绪。
“我来不及说,而且,陛下也是临时起意问我啊。”林辰叫屈道,随即放低声音解释,“我领了军职,自然也想参与边关战事,为国出力。况且押粮往北境一行,多少添些功劳阅历,母亲才好向容妃娘娘正式提起我们的事,再去请陛下下旨。”
“浑说什么呢。”丹阳公主嗔到,偏过脸去不理他,侧脸如同淡粉色的桃花。
两人青梅竹马,少年情意,容妃早已从各种蛛丝马迹和只言片语中明了女儿的心事。她对林辰和表现中立的鼎剑侯府尚算中意,自身在后宫波澜起伏多年,只盼女儿能远离纷争,觅得如意夫婿,过上安宁日子。因此与林氏夫人相谈时,已经有默许之意,待到林辰从北境归来,便可着手玉成。
将到下午申时,公主就需先行回宫,两人依依惜别,心中都有着希冀喜悦。洛雪凝道:“我带着月月和悠悠在洛城等你回来,保重。”
这一日细雨如织,洛雪凝离去后,林辰又多留了一阵,与宁王在青翠的园中踏着石子小径漫步闲谈,洛凭渊打起精神,将途中可能遇袭,以及事先安排好的诸般布置逐一告知。林辰听得敬佩:“凭渊,这筹划十分周密,都是你设计的?寒山派当真名下无虚。”
洛凭渊勉强笑了笑,放在过去,他或许会对林辰说出玄霜的存在,然而数日间意外迭出,是非倒错,心境不觉已大为改变,即使面对好友,也唯有隐晦其辞:“是江湖上的一些朋友相助。总之,尉迟副统领负责护卫,你心中有数,多与他配合便是。”
“好。”林辰应道。他这大半天注意力都放在洛雪凝身上,此时才觉出数日不见,宁王却似有些神采暗淡:“你出了什么事,怎么心事重重的?还是哪里不舒服。”
“没什么。”洛凭渊说道。心中郁结难以宣诸于口,他默默地走了几步,忽然问道:“如果说,你得知家中已亡故的长辈,早年曾犯下不可宽恕的罪过,害得他人家破人亡,你会怎么做?”
真实情形和后果远非家破人亡所能涵盖,但他只能这么问。
“家中的长辈?”林少将军皱起眉头,思考着突如其来的问题,“我想,即使自己原本不知情,也会觉得歉疚,唯有尽力弥补,且看能为受害之人做些什么。既然把人家害到如此地步,大概是不可能得到原谅了,所谓弥补,不过是为了求得自身平静,但求无愧于心。”
“无愧于心。”洛凭渊喃喃说道,或许这才是世上最难做到的。
“你可是遇到了什么事?”看他的神情,林辰的脸色也凝重起来,“我就要启程了,你这样子,实在教人担心。”
“我没事。”洛凭渊本能地说道,他如今才意识到静王每次说出同一句话时的心情,“你无需挂虑,放心去边关,我等你回来讲述北境的战事。到时再慢慢同你说。”
粮草辎重于隔日午时从洛城出发,临行前,澜沧居内站满了人。静王环视厅堂,都是执行任务多年的玄霜所部,带着长期暗中行事打磨出的沉默与冷毅。他缓缓说道:“此去路途多艰,须牢记各自职责,悉听秦副令主号令行事;务须谨慎,不可冒进,我只希望大家都能平安归来。”
众人躬身答应,上前行礼后逐次退出,按照事先部署分批出发。室内很快只余下秦肃。
“阿肃,”静王说道:“你要保重,无论是否顺利,都要平安。见到苏阁主,就将信交给他,多蒙他照顾,苍山云堡得保无恙,横刀方有了休养生息之机。”
秦肃平素不带感情的双目中现出一丝温暖:“属下尽力。”又道,“他是为了美人。”
静王不禁微笑,秦肃该是想说句轻松的话冲淡离情。璇玑阁主极尚风雅,而云堡的堡主云毓昔年曾为武林第一美人,两人交情深笃。苏聆雪九年来协守云堡在前,襄助云王在后,就给秦肃留下这么个印象。他说道:“总之,幸而有他在,两个阿云都多承看顾。”
秦肃道:“主上珍重。”
“我会。”静王应允道,“洛城这边不会有事,奚谷主过些天就到,而且府中还有凭渊在。”
秦肃对状态不稳的宁王尚存忧虑,但现在也不是担忧的时候。他不再说什么,伸臂抱了一下静王的肩膀,就转身走出了澜沧居。
午时一刻,八千余军士护卫着一千多辆粮车组成的车队,出北城镇海门,朝北境而去。透明的雨水仍然淅沥而下,在早已洇湿的石板路上溅起小小的水花。绵延三里的车队没有扬起滚滚烟尘,带着水渍和洛城路上的泥土踏上远途。
送走林辰,洛凭渊走过湖畔,便听到澜沧居方向传来淙淙的琴声,如同一股清流,与沥沥的雨声相伴,静谧得不似人间所有,令人想起青翠竹叶上将落未落的晨露,林间树下无声消融的初雪,夜阑人静时枕畔拍岸的江涛,渐渐融入了一丝惜别的忧伤。
秦肃也已出发,皇兄是在为他送行。洛凭渊立在澜沧居外,静静地听着,只闻琴音忽而一转,铮铮然有金戈之音,莽莽雄关,千山暮雪,铁马冰河,清越的振弦间便是千军万马,战阵激昂。他只觉得心神为之震荡高亢,是了,他有许多事要做,如若纯钧有灵,闻此琴音,也当作壁上鸣,总有一日,他要以此剑痛饮外虏颈中鲜血,清朝堂内外之积弊小人,还清白于禹周乾坤,方不负平生之志。
琴为心声,这是自己要做的,也是皇兄心中之愿。这是自己从小亲近敬慕的皇兄,尽管遭遇迫害,可他还在,他没有变。
他总是问洛湮华,你究竟想做什么,这一刻,仿佛再也无需探问,业已了然于心。一个月前初入静王府,静王说,凭渊,你之所思正是我之所想。确然如此。
他在院墙外伫立聆听,直到琴声归于低缓的沉静,良久,才转回院前,举步走进了澜沧居。
第二天,宁王再去靖羽卫所时,仍然想着昨天与静王的交谈。算起来,从雾岚围猎至今,距离上次好好说话已过去十天。
静王显然已经得知他去找过玉帛,但态度仍然一如往日。他听着洛凭渊说起九年前零散的回忆,并没有说多少话。
谷雨捧上清茶,在窗外的雨声里,洛凭渊感到心里翻涌的灰暗逐渐沉落,变得澄明,然而随着疼痛与绝望逐渐平息,那种无以言状的悲伤却更加痛切,或许会永远驻留在两个人心间,成为这一生的底色。静王或许能令他冷静下来,不再沉浸自责,但无法帮助消除这种悲伤,或许因为他自己心中的伤痛还要深切得多。
洛凭渊注意到,静王尽量避免谈到如嫔。玉帛没有看过韩贵妃呈上的那封关键的遗书,洛凭渊当然不会提起安王所说的话,他只是讲述了九年前几次见到魏无泽的情形,还有因为刘家而对太子产生的怀疑。
静王说道:“凭渊,我明白你心中仍有疑虑,毕竟你与我不同,几乎所有的事都是旁人转述。”
洛凭渊待要说话,却被他抬手止住:“韩贵妃如是说,父皇如是想,与玉帛所述相去何止千万。然而尘世悠悠,口说无凭,父皇选择听信韩妃,是因为他看到了一些证据。凭渊,你愿意相信玉帛,我很高兴,但你不必逼着自己一定要为此做什么。如嫔终究是你的母妃。”
洛凭渊微微低下头,他内心的挣扎并不是自玉帛的叙述开始的,从雾岚围猎那个营帐中的夜晚,或是更早,自初次和安王一起来到静王府,矛盾挣扎就没有停止过,他只是无法再欺骗自己。
他说道:“皇兄,我要查明当年的事,如嫔是我的生母,然而皇后与我亦有养育之恩。如果明知忠魂蒙冤,为了一己私念而袖手坐视,我便是枉自为人了。”他慢慢又说道:“若是退避,母妃的罪业只会更重,我要将证据找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