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阙韶华(278)
南宫瑾仍然站在原地,他对所有的交谈都充耳不闻,而是怔怔地望着站在厅堂对面的兄长。
“哥哥,为什么?”他问道。
四周渐渐安静下来,他低低的声音与神态一样,有种近乎求恳的迷茫:“我本来是要回家,但是又觉得哪里不对。他们都弄错了,都在冤枉你,是不是?”
南宫琛脸上的线条抽动了一下,不由自主地侧过头,避免与他绝望又无法置信的目光相对。
“为什么?”南宫瑾再重复了一次。
“有什么可问的!”南宫琛突然暴怒起来,“这世上有不需要代价的事么!阿瑾,你以为靠吹一吹笛子、练两手剑法就足够光耀门庭,还是觉得姓了南宫,好运和尊重就能自动从天上掉下来砸在头上?世事风云诡谲,不进则退,焉能不思虑长远、悉心经营?你太天真了!悠闲舒服地过到现在,连操心都不会,有什么资格质问我?”
南宫瑾被他罕见的戾色震得发懵,心里一片冰凉:“但是,你从来没对我说起过这些难处,而且那是慕大哥啊……”他的声音破碎而艰涩,世交、好友,相互帮衬,交情莫逆,这样宛如佳话的友情也会终于背叛?
“慕少卿眼里除了他自己的事,容得下谁?他真的拿我当过朋友么?”南宫琛沉沉说道,“换做一年前,甚至半年前,你们这些沽名钓誉的大侠有谁敢肯定我的选择就是错的?”
他转过身,指着静王:“洛湮华难道就没有交换过?他要保持高风亮节,生怕对不起别人;但是代价呢?一次一次拿他自己做筹码,到最后还能剩下什么,谁会真的在乎?不错,我出卖慕少卿,那是因为没有选择,比起别人,我更想对得起自己,这有什么错?”
虽然夏日白昼较长,但到了这会儿也已天色转暗,厅角不知何时点起了灯烛,淡淡光影里,南宫长公子的样子已不复昔日的丰神如玉,而是表情扭曲,神色灰败。
镜明大师宣了一声佛号,合十叹道:“依南宫施主之见,为了一己之私,岂非尽可加害他人,无所禁忌?施主空负才学,却忘了有所为、有所不为,实在殊为可叹。”
洛凭渊就没这么客气了,他记挂着山庄里的局势,觉得不宜耽搁,冷冷说道:“南宫公子,是你直接就缚,还是等我出手将你擒下?”
洛湮华的目光却落在南宫瑾身上,温声说道,“阿瑾,先不要着急,你过来些,我有话同你说。”
他与洛凭渊几乎是同时开口,南宫瑾一直木然立在门边,闻声下意识地移步向前;同一时刻,南宫琛瞳孔收缩,猛地抢前两步,高声道:“五皇子,你们不是想掌握魏无泽的行踪么?他有一处固定的所在,藏着身边的女眷,就在……”
洛凭渊不假思索地长剑出鞘,一颗心也骤然升得老高,他之所以拼力也要找出魏无泽,一半目的是为母报仇,另一半就是救回陪伴自己的侍女青鸾。长久以来苦无线索,难道南宫琛竟然知情?“女眷”二字入耳,不啻于一声惊雷。
然而下一瞬,异样的气流卷过身侧,带起一股飙飞的血箭,南宫琛的话音戛然而止,身体晃了晃,重重倒在地上,咽喉处汩汩流出鲜血,他跟前多了一道灰色人影。
“什么人?”洛凭渊惊怒交集,纯鈞剑光如电,直指凭空出现的刺客。
因为发生得太快太突兀,厅堂中多数人都没能看清经过,似乎眼前一花、寒光划过,南宫琛就随之倒地,而宁王已与对方交上了手。那刺客一身灰衣,行动间犹如鬼魅,居然是方才影子般一声不吭跟在南宫瑾旁边的老仆。
“哥哥!”南宫瑾完全惊呆了,回过神时,撕心裂肺地叫了一声。他想扑过去,却被秦肃从后面钳住肩膀,简单地说道:“危险。”
洛凭渊已在短短数息间与灰衣老仆过了七八招,暗暗心惊。此人用的是一柄形状奇特的弯刀,锋刃中隐隐透出血色,虽然每每一沾即走,不与纯钧正面交锋,但招式诡异,全然不循章法,透着一股说不出的阴鸷杀戮之意。他朝对方脸上看去,确实是一副满布皱纹沟壑的苍老平庸长相,然而身手彪悍,却似仍在盛年。
厅堂中众人多是武学高手,短暂惊怔后迅速反应过来,不约而同地靠近围拢,宁则非和殷鉴休都抽出了配剑,一旦不对就要加入战团。
视线相对,洛凭渊有一种奇怪的感觉,无论是眼前刺客肆意中带几分引逗的出手方式,还是隐含嘲弄的眼神,都唤起了某种似曾相识的不适。他连出三剑,凌厉无匹,将敌人迫退一步,喝问道:“你不是南宫家的仆从,究竟是何人?”
灰衣老者好整以暇地收住刀势,缺少表情的脸上突然露出一抹古怪笑意:“小殿下,你还嫩得很,不过比起当年倒是神气多了。”
洛凭渊心头剧震,十年了,他从未忘记青鸾满含恐惧与泪水的眼瞳,忘不了昔日幽明令主轻视玩弄的语气,即使隔着人皮面具,也不会认错对方笑意里独一无二的恶毒:“你是魏无泽!”
此言一出,众人无不变色,梵音术、符卫、前任阴使,片刻前还挂在口中谈论的幕后主使,也是大名鼎鼎的凶徒,竟而在眼前公然现身、杀人灭口。
慕少卿的寒水剑也已出鞘,他对南宫琛固然气恨失望之极,但也没想要对方横死当场,眼前就是制造所有事端的罪魁元凶,不由得怒意如炽:“魏无泽,你这叛徒还敢摸进万剑山庄!今日必要教你来得去不得!”
“刚栽了大跟头就好意思大声喝骂,慕少庄主还真不是一般人哪。”灰衣人毫不在意被识破身份,索性退后一步,抱胸嘲道,“用不着假惺惺装作一副惋惜的样子,南宫琛这种爱惜羽毛的世家公子,一旦名誉扫地还有什么活头,逼死他的可不是本座!你们看不出他是主动找死?要不是今日场面实在精彩,我一时起意,决定和洛深华打个招呼,他这般无用之人就算跪在面前,本座也懒得亲自动手!”
他悠悠然环视四周:“各位一拥而上,本座虽然收拾不过来,但若要转身走人,谅你们也留不住。”
群雄一时无言,魏无泽站立的位置靠近窗棂,看刚才的诡异身法,此语并非虚言。
洛凭渊却按捺不住:“我不管你是为了什么目的,青鸾呢?你对她怎样了,将她藏在哪里?”
他一向淡然持重,冲动的时候极少,但下落不明的青鸾实是早年留下的心病,念兹在兹,纵然明知对方不可能回答,仍然不肯放过得知音讯的机会。
在场除了静王和秦肃,其他人对青鸾一无所知,都不禁奇怪宁王面对大敌,为何会提起一个女子的名字。
“五殿下真是长情之人,比大皇子强上百倍啊。”魏无泽似乎也有些意外,看着外围沉默不语的静王,慢慢绽出一丝奇特的笑意,“有趣,实在是有趣。十年了,洛深华,你心爱的弟弟好像还是憾恨难平,什么也不明白。算无遗策的静王殿下当初将青鸾交给我时,也料不到一个小小侍女竟有如此分量吧?”
“世上本没有人能算无遗策,只因人算不如天算。”洛湮华淡淡说道,“譬如魏尊主费尽心机,结果却一再失算。不知藏头露尾的日子过得还惬意么?”
“说得好,人算不如天算。”魏无泽居然点头赞同,他外表伪装成老者,但目中精光摄人,语气乖戾嚣张,哪里有半分老态,“知道我为什么不在乎又输一局么?因为你也殚精竭虑、损耗不轻。幽明出身的人对光天化日没兴趣,就算整天藏匿,也比你琅環宗主过得舒服。”
他眼里闪动着恶意:“我早就说过了,大皇子,天不佑你,越挣扎越是短命,我等着看你能撑到几时!”
说到最后一个字,他纵声长啸,洛凭渊但觉钻进耳中的每一句言论都像话里有话,阴冷扎心,再也忍不住,提剑就刺。出手的并不只他一个,朱晋和郁岚使刀,寒山派弟子和慕少卿用剑,镜明大师僧袍拂动,掌风厉烈,然而魏无泽笑声未歇,人已破窗而出,众人的攻击都落在空处,唐瑜扬手发出几枚暗器,但在灰沉的雨幕中,也不知打中了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