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阙韶华(333)
明日就是月中,琉光宝墨来得还算及时,奚茗画表示,鉴于静王健康状况不佳,只能徐徐进行,第一步先用三天时间化去碧海澄心的毒性,令病人摆脱生命危险,而后数月内还需隔日用针,才能尽数拔除体内寒毒。
到了目前阶段,凡是他说的话,众人无有不遵。洛凭渊当即找来杨总管交代:“我身体疲乏需要休息,三日之内,所有外客一概挡驾,半个也不可放进府里!”
他才不管那么多,反正训斥挨过了,靖羽卫也交还了,闭门生几天闷气算什么,谅来没人敢不识趣。
静王在澜沧居,闻报五殿下回府,就下意识地等待皇弟过来相见,他很关心这次复旨是否顺利。然而大半个时辰过去,不仅洛凭渊迟迟未露面,秦霜、关绫、杨越、奚茗画,一个个全都踪影不见,不免令人纳闷。
他由于路途劳顿,几天来一直卧床,此时放下手中书卷,让谷雨去含笑斋看看情况,却没留意,本应隐在横樑上的秦肃不知何时到了屋外,在树下同秦霜低声交谈。
谷雨出去半晌也不见回转,静王再翻过几页书,发觉阳光西斜,房中连清明也没了影子,不禁狐疑起来。
“阿肃,”他抬起头,“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无事,一切都好。”秦肃在房樑上道。
话是这么说,但他回答得太快,声音低而沙哑,怎么听也不像风平浪静。
洛湮华心里愈发不确定,阿肃可是有过隐瞒前科的,但若说宁王在宫里触怒了皇帝,受到重罚,看反应又不像。难道是江南再生变故,还是自己的病情恶化?
“如果有坏消息,你们要直说,”他蹙起眉,加重了语气,“再糟还能糟到哪里,要紧的是及时应变,莫要拖延。”
秦肃道:“没有坏消息。”
就在二人对答之际,一阵纷杂脚步由远及近,梦仙谷主率先走近澜沧居,来到卧房,指挥白露和霜降将一只大浴桶安放在外间,再去抬热水;谷雨和清明忙进忙出,搬来烧酒和秋天收集的露水各一坛,两名药僮就在檐下开始熬药,关绫、秦霜守在旁边,不错眼地仅仅盯着。
“谷主,这是……?”洛湮华下床出了内侍,疑惑地看着眼前忙乱的一幕,发觉众人各顾各的,似乎谁也没打算解释一下,“凭渊?”
“皇兄,奚谷主寻到了新法子,要着手为你医治。”洛凭渊最后一个进来,上前扶住他,“只需三天时间,就能起到缓解病情的作用。”根据奚茗画的吩咐,解毒时要尽量让静王心情平静,因此不宜详加说明,最好是含混过去。
“治疗三天?”洛湮华重复一遍,颇为意外,洛凭渊似乎一回府就神神秘秘的,瞧下属们的神情,又分明是商量好了不容拒绝,“你今日进宫……”
“宫里没什么事,我同父皇交了差使就回来了。”洛凭渊连忙截口道,“皇兄,你的身体最要紧,其他的,我们容后再慢慢说便是。”
说着,放软了声音:“可能会有点不舒服,你一定忍耐一下,好么?”他极力想表现得轻松,但语气不稳,还是泄露了些许情绪。
静王看着皇弟一脸殷切,而其他人,除了奚茗画淡定自若,几个小侍从和关绫的眼睛都红红的,像是刚哭过。
到底怎么回事,自己的身体虽然谈不上起色,但也不至于一时三刻就要没命啊。他在心里叹了口气,对洛凭渊口中的新法子实在不抱信心,多半是弟弟病急乱投医,不知打哪里弄到了什么偏方秘籍,有没有用处都要拽着奚大夫尝试一番。
“要治就治吧。”他无奈说道,看阵势不答应也不行,横竖明天又到了毒发之期,自己本就做不了事。奚茗画医术精妙,即使不能缓解病情,应该也不至加重。只是比起受一些罪,他更不愿见到失败后,大家黯然失望的表情。
第一百六十八章 天若有情 中
静王服下碧海澄心是在去岁五月初三,时间已过去一年半,毒性蛰伏体内,月月发作,即使如今有了对症的解药,要将寒毒尽数祛除,也意味着一个耗时费力又艰难的过程。
奚茗画配置了大包小包的药草,不仅备好浴桶,更命人寻来一只三尺多高、足可容人的巨大陶瓮,安上风箱,在院中生火炖煮药汤。小侍从们严肃而认真地忙碌着,间或交换一个担忧惊恐的眼神:奚大夫可不要将主上也煮了啊!
安全方面也不能掉以轻心,为此,秦霜专程赶去柴氏豆腐店送信,请寿山明王来坐镇几天。静王年初离京后,柴明就带着玉帛返回洞庭君山小住,不久前才回到京城,闻讯更无二话,立即随着秦霜到了静王府。
不过,即使准备得再周到,也没有人能代替洛湮华承受煎熬,就像过往每一次重病或毒发,他只能靠自己支撑过去。
后来云王问起解毒的经历,静王想了想,如实答道:“水深火热、严寒酷暑。”
根据医理,一天十二个时辰与气血经脉息息相关,就如丑时肝经生发,午时心经当令,奚谷主预先考虑周详,将三天时间运用得极有章法,远不止服药用针那么简单。
洛湮华记得自己在早、午、晚被扶进燃火的大瓮,但不知是饮下的药汁还是瓮中草药的作用,置身热气蒸腾的药汤里,体内却寒气蔓延,止不住地冷得发抖;待到奚茗画起出下在要穴的银针,丝丝寒意就如细小的冰针般离体而出,融入药汤中,身体开始回暖,直至燠热难当。他看见一根根银针都变成了漆黑,知道是在逐步清除经脉中的毒性。
九月十五的夜晚最是难熬,寒意再次席卷而至,犹如凌迟入骨的冰刀,令他回想起七个月前毒发时那种生不如死的折磨。幸而这一次,情况似乎有所缓和,他感到丝丝暖意在胸腹间游走,由点滴汇聚成细流,凝而不散地护住心脉,一分分冲淡痛苦。不知是谁的手掌覆在额头,为他擦拭冷汗,又听见奚茗画吩咐道:“药效太慢,这样下去不行,取烧酒来!”
因为时昏时醒,记忆也就断断续续,他依稀看到洛凭渊递过一小块乌黑如墨的东西,梦仙谷主用火筷夹住,在炭盆中烧透,溶进杯中。洛湮华已经很长时间没碰过酒,但当一杯褐色的药酒凑近唇边,他还是勉力喝了下去。浓郁的酒气里混合着异样的清苦药香,热辣辣又苦涩的液体沿着喉间一路烧灼,仿佛在身体里燃起了火焰。
再往后,他就统统记不清了,炙热与冰寒的感觉胶着在一起,冲撞又融合,很快夺去了所有意识。
治病本就是一件听凭摆布又听天由命的事,对抗沉珂更是艰辛,他只是模糊地想着,不知凭渊从哪里弄来的方子,如此大费周章,不过,似乎也不是全无效用。
一连两天,洛凭渊都是严阵以待。他担心的事太多,害怕琉光宝墨药效不够,唯恐哪一个环节出现差错,又防着暗中的敌人余孽或者不速之客在节骨眼上突然冒头袭扰,影响治病的进展,总之,提心吊胆、患得患失,加上静王熬得辛苦,他的手心一直湿漉漉地没有干过。
所幸除了月中当夜,寒毒发作得比预想凶猛,其余令人担忧的意外全都未曾发生,但是,这也不代表洛凭渊就能如愿地闭门谢客、百事不理。面圣的次日,宫里接连传下旨意。
第一道圣旨对五皇子江南督办田亩以及平乱的成果予以褒奖,赐品阶擢升一级,继续主理户部清丈事宜,鉴于政务繁琐难以兼顾,着卸去靖羽卫统管之责,令荐得力人选。
于成年皇子而言,晋升品级十分难得,非建立重要功勋而不可得,就像云王征战多年,将北辽打得落花流水,方才获封晋爵。洛凭渊入朝不过年余即得此荣耀,尽管是明升暗降,但有权推荐靖羽卫统领人选,情面上也还过得去。由此可见,皇帝对宁王仍是宠络重用的。
另一道旨意则是经钦天监选定,十月初三为吉日,赐五皇子入住城北宁王府,并有白银五千两、各式精致器物以及御笔亲书匾额送往新府邸。
一时间恩赏连连,洛凭渊不得不一再摆香案接旨。给静王的圣旨也有一道,措辞温和宽抚,赐下许多贵重补品,若是不了解前因后果,还真显出几分父子情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