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阙韶华(302)
他目中戾色一闪而过:“可惜啊,魔窟里浸染过的人,你以为自己还能清白?”
青鸾不答,拿起琉璃盏又饮了一口,才平静说道,“魏尊主想岔了,妾身是有罪之人,又身有残疾,多年来依附于尊主,早已无颜面对大殿下,绝了再往他处的念头。但是,我也不可能继续自欺,眼看你玩弄手段谋害琅環同伴,对大殿下和五殿下不利,却什么都不做。事到如今,不若青鸾陪你一起走,可好?”
说着,她举杯虚敬一下,淡淡道:“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洛凭渊越听越是不对,忽然之间,一股凉意直透心底:青鸾想做什么?她难道……,不,怎么可能?她明知我和皇兄已经找来,很快就能脱困啊!
房中一片死寂,魏无泽脸上现出一丝猫戏老鼠般的讥诮,似乎毫不惊讶:“真是有意思,青鸾,你知道这些年来,我为何对你另眼看待,始终放在身边吗?”
他审视着青鸾的表情:“你是江璧瑶带进宫里的侍女,我要你替她看着,琅環是如何最终毁在我手上,让她在九泉之下也为当初放弃了幽明而痛悔。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你满心崇敬你的娘娘,对洛深华死心塌地,实在痴傻得可怜可笑,教人想瞧瞧你能坚持到几时。想不到,你竟要傻到底!可是你又能做什么呢?一个连走出房门都需要搀扶的瞎子,想制出一瓶毒酒,鸩杀本座,世上还有比这更好笑的事么?”
他短促地嗤笑了一声,眼神却已变得阴冷瘆人:“偷偷将那瓶子当宝贝一样,察看了一遍又一遍,却不知道,你煞费苦心浸出的好酒,早就被调换过了。”
“以青鸾的蠢笨,小小伎俩想也瞒不过尊主。”青鸾的语气依然镇定,甚而含着浅淡笑意,“恬园内外,处处皆是耳目,我想方设法一点点弄到的药粉、砒霜、带毒花草,多半不是假的,就是统统被换过。尊主冷眼看着我自以为是、煞费苦心地白忙,想必增添了不少乐趣。”
说着,她慢慢又啜了口蜜酒,忽然低头咳了两声:“既然笃定无毒,为何不敢满饮此杯呢?说了半晌话,尊主当真没觉出半点异常?”
洛凭渊刚放下一点的心瞬间又悬了起来,莫非酒里真的有毒?他方才看得分明,青鸾第一次敬酒时,魏无泽不过举杯作个意思,根本不曾饮下;况且青鸾生活在周遭监视下,又何来足以威胁武功高手的至毒?
令他诧异的是,魏无泽居然收起了嘲讽,脸色有些阴沉:“你到底弄了什么鬼?”
青鸾又咳了几声,仍噙着浅浅笑意:“纤红和柳莺留下的纪念,魏尊主应该很熟悉才是。”
幽明道内部定有规矩,受训合格的死士和一部分亲信可获得一枚毒囊,用以装在牙齿内,在失手遭擒时咬破,就会于短短时间内无声无息地死去。纤红、柳莺陪伴青鸾日久,已有了感情和默契,当分离骤然来临,两名侍女明白此去凶多吉少,壮着胆子将毒囊取下,在告别时留给了青鸾。
一枚涂在琉璃盏上,一枚放入近日收集的雨水中,在魏尊主来到时,随口吩咐芍儿用新近的无根水煮茶也是非常自然的事,不会引起怀疑。而提出换酒,一再劝酒,魏无泽的注意力被吸引到替换过的蜜酒上,也就忽略了其他可能性。
既然不喝酒,茶水总是要沾唇的。对坐叙话的功夫里,涂在杯壁上的毒已经逐渐融入酒水,而融入无根水中的毒素虽然稀释,也该逐渐发作了。
“在你眼中,两个侍女的性命如同草芥,不值得在意,但再渺小的人也是会反抗的,就如再痴傻的笨蛋也会学着使用心机。何况,那个什么也不懂,单纯懵懂的青鸾早已死在离宫的一刻,死在七年前。”青鸾轻声说道,“娘娘已经去世十年,逝者已矣,尊主对娘娘再多耿耿,也该报复够了。青鸾不愿跟着你去什么岛上,今日同赴黄泉,就算偿还了尊主多年相待的情分……”她控制不住地又咳了几声,才勉强将话说完,“但望来生,再莫相见。”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像是已经疲倦,慢慢伏在桌上。洛凭渊在缝隙里看着眼前场景,但觉心中一片冰冷,又是一阵难以置信,他无法理解片刻间发生了什么。
青鸾在酒杯上和茶水里都下了毒,无论能否杀死魏无泽,她都不打算活着。为什么要急着行动,不肯再等一等?如果要延缓、要放弃,只消不提出换酒,只需吩咐用其他饮水而不是刚接下的雨水沏茶就能做到。她是担心错过机会,魏无泽会去加害皇兄、害琅環?她不愿旁人为了救她冒险,宁愿选择与魏无泽同归于尽?
无数纷杂的念头闪过脑海,带着茫然的痛苦。眼见魏无泽站起身,出手抓向青鸾,他再也不能躲藏下去,一声疾叱,连人带剑纵身跃出。与此同时,但闻魏无泽厉声喝道,“滚出来!”
柜门分开之际,一柄漆黑短刃裹挟劲风劈面飞来,洛凭渊挥剑磕开,“夺”地一声钉入屋梁,直没至柄。他脑中这才来得及闪过一个念头:“莫非他早已发现我藏在柜中?”
两人照面,魏无泽脸上怒气忽敛,现出一丝古怪的笑意:“还当哪里钻出来的老鼠,原来是到处乱闯的小殿下啊,要如何处置你,本座还真有点拿不定主意。”
洛凭渊冲到青鸾身边,见她气息微弱,先前白皙的面庞已现出黑气,立时出指点了几处要穴,延缓毒气攻心,急问道,“解药呢,快拿出来!”
魏无泽倒不阻止,闻言冷笑道:“服之即死的剧毒,怎会有解药。你还敢问我,胆子不小啊!怪道青鸾忽然满口大殿下、琅環,发疯寻死,原来是你对她乱说,枉费本座保了她七年。小子,你自己送上门来,还想走吗?”
他对青鸾的作为实是恼怒之极,此刻倒有一多半迁怒到了洛凭渊身上,话音未落,手上一柄形状奇特的弯刀已疾风暴雨般卷了过来,决意先擒下宁王再说。在洛凭渊而言,再次面对魏无泽,更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当下运剑如风,冷然道:“魏贼,今日就是你的死期!”
交手数招,洛凭渊暗暗心惊,魏无泽刀法飘忽诡谲,比之上一次匆匆过招,阴狠凌厉了何止数倍。一时间,竟令他有了初次面对螭龙剑法时的沉重压迫感,而幽明令主的杀意与老辣,又远非当时的慕少卿能够相比。看那柄弯刀上一抹暗沉血痕,显然不知刃下曾有几多亡魂,饱饮过多少鲜血,若非自己持有纯钧,恐怕几个回合就要吃亏。
他唯有使出寒山朔玉剑紧守门户,竭力支撑。以目前局势,魏无泽看似行若无事,实际上多半已经中毒,需要分出内力压制,只消拖延下去,对方的实力必然减弱,而琅環的后援或许就快到了。可是青鸾怎么办,谁能救救她?
稍一分神间,立时险象环生,洛凭渊感到左间一阵锐痛,被弯刀划出长长血痕,他心里也跟着一凉,咬牙将纯钧使得愈发风雨不透。然而出乎意料,魏无泽却未趁势用出杀招,这位魔头的弯刀似乎有刹那踌躇,以至放过了直捣要害的瞬息。
洛凭渊心中掠过些微诧异,但他无暇思考,一连数招日出东山、譬如朝露、曾经沧海,都是静王在试剑大会前教给他的空华剑法,力求扳回劣势。
就在此时,外面忽然传来几声长短不一的呼啸,自不同方向由远而近,来得极是迅速。洛凭渊精神一振,知道援兵到了,连着几剑挡住弯刀攻势,也提气发出一声清啸。
恬园是暂时借用安置青鸾的所在,幽冥道手下并不多,魏无泽目中现出一抹厉色,忽然抬手一指:“小殿下,她快要死了。”
他指的是青鸾,洛凭渊一呆,不由自主就要转过头,于此同时,对方手中的弯刀带着一抹血光,从一个令人绝难想到的奇诡角度,如窜起的灵蛇,倏然斜劈落下。锋刃所向并未对准胸腹或咽喉要害,因为杀死五皇子,只会打乱原定计划。
魏无泽微微眯起眼睛,此地已不宜停留,适才所中的毒相当麻烦,加上旧伤影响运功,他必须在琅環控制恬园前离去。然而青鸾不仅是他放在身边多年的侍妾,也是最特别的一个,在脱身退走之前,必须让五皇子付出代价,譬如,一条右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