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阙韶华(251)
琅環众人心中恙怒,只是若要立时驳斥,其中是非曲直又非三言两语能够说清。朱晋皱起眉,这绿袍客透着古怪,言谈别有心机,必是冲着宗主而来,看他开口能令场内人人听得清楚,内力应是不俗,但一张脸长相平庸,面上木无表情,一时却难以判断是何来路。
蒋寒是昨日才与众师兄师弟一起抵达的,对诸般情势只听说了个大概,但他去年为琅環所救,又知晓静王为韶安战局尽到的心力,感激敬重之情已深入心底,哪里忍得下旁人肆口毁谤,他当即骂道:“放屁,江宗主运筹千里,谋定北境,此乃我与师兄在洛城亲眼所见,多少苍生因而免于战乱,武林中谁不景仰?琅環相助朝廷祛除外虏,百余年间没有几十次也有十几次,何时成了贪慕富贵?你张口闭口臭不可闻,究竟是何居心?”
他速来口齿便给,对内心所想又深信不疑,自然而然有一股气势。
周贽见此情况却大为兴奋,尊主魏无泽交代给三江帮的任务乃是在试剑大会上制造对立冲突,不妨施展口舌,多多朝洛湮华泼污水。须知众口铄金、人言可畏,凡事愈是极力辩白,结果往往越描越黑,也就无形中将慕少卿置于骑虎难下的境地,唯有一意孤行。周帮主拍着胸领命,不料第一步就被玄霜结结实实迎头教训了一顿,丢尽脸面不说,袁老二被点的穴道谁也没本事解开,只好往嘴里塞一团布,让他自己挨十二个时辰。受此挫折,正为如何卷土重来挠头,偏巧就冒出个诡秘的绿袍人,将众人的关注点引到了琅環宗主的品行上,虽不知是否尊主派来的帮手,但于自己不啻于送上门的良机。他不动声色地朝身旁看了一眼,向最能言善道的霍连生递了个眼色。
慕少卿陪着镜明、镜空一行走到演武场,恰见鹰爪门的当家霍连生站起身,打了个哈哈:“华山派这位小兄弟说的当真有趣,天下谁人不知北境大捷靠得是云王率军,璇玑阁主列阵,还有士卒奋力杀敌,就不知江宗主身在洛城王府,这运筹千里是如何一个运筹法,莫不是撒豆成兵?”
棚内的人配合地一阵哄笑,霍连生又接着道:“就算上阵冲杀有琅環一份功劳,可天下谁人不知,江宗主至今仍领着另一重身份,那便是朝廷亲封的静王。这些年来放着家仇不报,撇开江南和北境的部属不管,只顾了为国尽忠,嘿嘿,换做在下,怕是食不能下咽,寝不能安枕,自问是万万做不出的。而今慕少庄主欲改弦更张、分道扬镳,我霍连生头一个站出来叫一声好,大丈夫人生在世,不能为父母亲人雪恨,有何面目立于天地之间!大伙儿说,是也不是?”
一伙人哄然应和。此语不可谓不阴损,只是他深恐玄霜无声无息杀到,口中说得响亮,却站在凉棚里不愿出来,未免显得气概不足。
慕少卿不知不觉锁紧了眉,霍连生的说法如此熟悉,甚至不久前在聚仙楼上,类似的话曾经出自自己口中,用于质问洛湮华。他没有理由反对,应该觉得合意才是,可为什么,心头升起的却是一股反感的不适,仿佛某些原本竭力维护、曾视为重逾性命的东西,正在眼前被颠倒错置、当众遭遇攻讦污蔑。
或许是说话的人不对,无论周贽、霍连生与自己多么见解一致,当话从他们口中说出,就仿佛变化了味道,不再是本应有的意思,他并不想听到;而当洛湮华开口时,再怎样逆耳刺心,他总会不受控制地一遍遍回想。自己看不起的人在摇旗呐喊,看重的人却站在对峙的彼方,还有晚璃、谢潇、甄先生,他们都不同意,目光里充满无奈、忧虑甚至痛惜,就像眼看着珍贵的东西被摔碎。世界如此违和,这一切,真的应当发生么?
琅環的凉棚里没有声音,他知道洛湮华是不会辩解的,不仅由于周贽还不配,该说的话,在聚仙楼上已对着自己说过了,至于其余人的想法,琅環宗主并不在意。意识到这一点时,他心里又一次泛起那种奇异的感觉,比十余日前初次重逢更为鲜明,像是酸涩,又像带着某种怀念,轻微却不容忽略地扯动心弦。
四下里却多了嗡嗡的低语,琅環宗主江华的确是当今的皇长子,而且长居京城。武林中人身在江湖,自成体系,对于朝廷、官府天然有几分提防,过往这些年,连屡建奇功的琅環都被扣上罪名遭遇迫害,两方的信任更是下降到冰点,直到最近一年才渐有好转。可现如今,看鸣剑令主不计后果的架势,联系到江宗主的皇子身份,教人不能不多想。
洛凭渊耳目灵敏,附近低低的私语声令他心里有些发沉。他突然明白,为什么即使明知会遇到误解难堪,即使不得不将琅環内务摊开在台面上,皇兄仍要以武林认可的方式解决矛盾;以及,为什么事先会再三叮嘱自己,尽量少说话,实在不得已时再出手。
朱晋自座位上起身,向四下一抱拳:“试剑大会上,本不应说起题外话,但既然话到此处,朱某便说上两句。”
他吸一口气,声音略沉:“天宜十二年韶安失守,我琅環蒙冤,想来大家都知道,十二令中幽明叛变、漓墨分崩,十令部属或流离江南、或避祸栖身云堡。从那时起,到而今渡江重归中原,协平北境,历经几多变乱艰辛。宗主接任于危难,以一身系无数人性命安危,面临情势之复杂凶险,承担坎坷苦痛之深重,非常人所能想象,亦非外人所能得知。十载苦心,方有今日之琅環。”话到此处,他冷冷看一眼周贽的方位一字一顿,“我琅環宗主的思谋决断,存乎于心,天日可表,区区三江帮也想妄言置评?凭你们也配!”
他语声沉肃,场内的议论声一时低了下去,直至静默。任谁都能听出,朱晋所言不掺虚假,字字重逾千钧。
周贽眼见气氛不对头,又丢出一个眼色。彭三虎收到暗示,立即大声打破沉寂:“朱大侠此言差矣,我等草民无权无势,放在平时,要是敢提到江宗主的长短,被官府抓起来丢下狱里也是没辙。但今日乃是武林大会,就算我彭三虎没这个资格,难道天下英杰也没有?慕少庄主请咱们来,原就是为了有话直说,公道自在人心,琅環再厉害,难道还管得住天下人的嘴?”
蒋寒怒道:“一个病夫、一个矮胖子,三江帮物以类聚,到处收罗牛鬼蛇神,还好意思张口闭口代表天下英杰,我呸!鬼鬼祟祟、恶言中伤,谁不知道你们一伙镇日忙着挑拨离间,几条泥鳅也想翻起风浪,有本事给我出来,别藏头露尾躲在泥巴里!”
他这比喻倒也生动,引得不少人露出笑意。霍彭二人要的便是纠缠不休,又不敢招惹朱晋,霍连生趁势拱手道:“不才鹰爪门霍连生,还有断门刀彭门主,乃是周帮主结义兄弟。我等虽是武林小卒,比不得名门大派,与慕少庄主却早有盟约,不日共建鸣剑盟。难道只准华山派为琅環说话,在下等就不能替盟友出头?”
武林大会到场人数众多,大派虽然不少,但终究是声名不显的小帮小派居多,他工于心计,早已制定策略,自己一方但凡说话,便要偷换概念,引起多数人的敌忾之心,从而壮大声势。
“华山、崆峒,所谓名门正派,不外是擅长沽名钓誉,功夫稀松平常,论起趋炎攀附却最是热衷拿手。”那绿袍客再次开腔,冷沉沉说道:“华山派可没白走一趟洛城,不仅亲眼见识了琅環宗主运筹帷幄的神机妙算,还被引荐入宫见驾,得了皇帝老儿的封赏。”
“原来如此。”霍连生大喜,暗道对方必是帮手无疑,忙道,“在下一向也是这般看法,真乃英雄所见略同。”
可惜他虽连声附和,绿袍客却似并不领情,哼了一声,状甚不屑。
蒋寒气得七窍生烟,待要再争,封景仪将自家六师弟按住,起身走到凉棚前方,朗声说道:“去岁夏末,江宗主以大义相召,应怀壁庄之请,武林十三家门派同赴裕门关外太平峡谷,与靖羽卫合力阻击辽金武人,一战而大败品武堂、金铁司,灭外夷之气焰,护持边关粮草不至有失。我师兄弟虽只追附骥尾,但得能参与此役,已是快慰平生。少林镜名大师,万壑门方门主更带领数十同道直赴韶安,与琅環横刀会合一处。九月归雁峰大捷而北境平定,其中有江宗主料敌机先、苦心筹谋,云王殿下、苏阁主统兵有方,边关将士奋勇沥血,亦有我禹周武林协力之功。朝廷封赏便是由此而来。敢问霍当家、周帮主,还有这位不肯以真面目示人的朋友,家国烽火之际,你们做过什么?有何立场一面安享太平,一面含沙射影、恶语重伤?又出于什么目的,一味搬弄是非,挑唆慕少庄主与江宗主失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