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阙韶华(184)
静王如常行礼,他却端起半天未动的茶盅,缓缓喝了两口,又随手取过一本奏折翻阅,如同没注意到有人参见一般。御书房中一时静寂无声,空气仿佛凝固,充满无形的压力。李平澜与吴庸不好插言,安王当然绝不会帮忙解围。
洛湮华跪在地上,心知皇帝多半是不会让自己起身回话了,于是也静默不语。他今日本就感觉疲惫,而今在天子面前,生死攸关,却不知为何有些心不在焉。或许是因为,向天宜帝解释辩白,请求对方相信自己,实在是一件徒劳又令人厌烦的事,某种程度上,说的越多越招猜疑,还不如保持缄默。
去年五月还朝,至今也不过十个月而已,每次进宫的情景历历在目,两天前尚在为比武取胜殚精竭虑,转眼间已急转直下、大祸临头。是自己的疏失,忘记了即使以性命与自由交换,皇帝所给予的那一点信任,仍旧薄如浮尘,禁不起任何风吹草动。
思忖间,天宜帝冷漠的声音终于打破寂静,从头顶前方沉沉传来:“听闻你适才拒不认罪,可是说朕冤枉了你?”
“儿臣并无此意,”静王说道,他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沉静,房中无形的压迫似乎并未对他造成影响,“父皇亲自垂询,查问事实,儿臣很是感激。”
“朕可当不起你的感激,大皇子何等高才,手下多少奇才异能之士,一呼百应,随随便便就将重华宫搅扰得昼夜不宁,朕欲安寝一晚亦不可得!”天宜帝蓦地冷笑道,“静王殿下还是快快请起罢,该是朕求你高抬贵手才是,再若委屈慢待了,说不准下次连这龙椅都要坐不稳当。”
一室鸦雀无声,谁也没想到天宜帝突然发这么大火,连坐不稳龙椅都说出来了,岂不是直指大皇子要篡位?连预备看好戏的安王背后都出了一层冷汗,隐隐有些后悔方才不曾告退。
几近凝窒的气氛中,洛湮华抬起头,看着脸色狰狞的皇帝,静了片刻才说道:“份属君臣父子,连儿臣的名字都是父皇所赐,跪拜原是应当。”
想到这位父皇竟然因为宫里进了一个关绫,就见疑到这般地步,突然有些好笑,继续说道:“方才得蒙传召,儿臣本想着,见到父皇后须得哀肯求告、大呼冤枉、声泪俱下。生而为人,自然贪生怕死。不想父皇如此高看,儿臣竟连自取其辱的机会都没得着,唯有以命相报之一途,愿请出宫回府,以全体面,不知父皇可否允准?我也着实不愿魂断重华宫。”
“你以为朕不敢答应吗?”天宜帝森然道,“看来,朕对你和琅環余孽都太宽容了,既然是你自己说的,朕今日就成全了你!”
话语出口,他发觉自己确实是怒得有些昏了头,连视为禁忌的琅環二字都说了出来。一年未起冲突,皇帝这才想起,静王越是遇到逼迫就越是什么都敢说,这般态度显然是真的不准备求药了。
一念及此,他忽而有些不确定,让一切结束在今夜当真是个正确的决定?北辽与夷金的使节尚在洛城,禹周武林也才刚开始向朝廷归心,他的期望还未完全达成。如果洛湮华奋力求生,搬出种种理由,皇帝只会杀心更盛,然而见他就这么放弃了,却不由得思虑起利害情弊。但是,琅環在他心中终究是一层隐患,放过眼前机会,日后再要处置时便更得大费周章。
来回掂量间,不觉消去了几分杀机。
“谢父皇。儿臣最后还有一项请求,”静王已然谢恩,继而说道,“关绫是关永怀之子,关河的幼弟,他绝不会做危害父皇的事。请陛下看在关氏一门数代忠义,待到事实查明,放了他吧。”
天宜帝不禁一怔,他从晨起得讯到现在,想的都是如何向静王及琅環问罪,却没注意到关绫的姓氏。关永怀出身琅環,本是自己当年亲卫,忠心耿耿追随左右,后来在战场危急之际以身体为他挡去敌人刀兵,护主而死,可说救过皇帝的性命。天宜帝心中感念,因关家辞去封赏,他便特地下旨命关永怀长子关河入宫,随从皇长子。此时才想到,关姓并不多见,关绫的年龄也符合。他朝李平澜看去,大内统领点了点头,示意确是实情。
“父皇觉得我手下众多,一呼百应。儿臣的确继任母后做了琅環宗主,但父皇可曾想过,琅環究竟为何存在?”洛湮华说道,他的声音里并无多少情绪,于静谧中有种与堂皇宫阙殊不相称的清远,“家国有难,起而从之,大义所驱,赴汤蹈火;洒却此身热血,唯愿山河永固,此乃禹周男儿生平之志,亦是武林人心所向。琅環从来不是为了儿臣存在的,更非任何人能出于一己私欲任意支配,遑论谋逆作乱?一旦有违忠义,人心向背只在顷刻之间。武林门派之所以不辞辛劳远赴裕门关外狙击品武堂,少年子弟愿意前来洛城守擂比武,他们所为的并不是儿臣;就像当年韶安城外,即使琅嬛令落入了辽人手中,任凭如何高举呼喊,横刀也不会有一人听从。”
他的脸色已苍白如雪,却微微一笑:“若非人同此心,出于国之所需,试问以儿臣在府中禁足七年,武功全失、病痛缠身,何德何能让那些素未谋面又桀骜不驯的英杰听从号令?之所以被推为宗主,不过因为在众人心中,洛湮华所思所行仍然恪守琅環的宗旨,从未有负家国而已。这些年来,琅環蒙冤沥血,但从未改变,变了的是父皇你啊。”
天宜帝的脸色隐隐发青,这番道理于此时听来,回想十数年过往,竟找不出可驳之处。为什么多年来江湖门派对朝廷避之不及,愿意加入靖羽卫的高手寥寥;何以一朝琅環重归,便能短短时间应者云集?
静王的神情令他想起去年五月初三,订立杯酒之盟当晚的交锋,洛湮华端起毒酒说道,儿臣愿给父皇一个安心;问他是否有怨,只答道,生为禹周之人,受皇室奉养,自当有所承担。
洛湮华话已说完,感到膝盖有些发麻,便慢慢起身:“儿臣辞别父皇。”
吴庸在一旁听得呆若木鸡,见此情景才猛然反应过来,急忙上前扑通一声跪倒:“陛下!求陛下开恩,看在大殿下身体虚弱,神智昏乱不知所云,原恕于他!陛下开恩啊!”
他是重华宫内侍总管,这一跪倒,御书房内几个已吓得惊惶失措的宫女内侍顿时醒起,僵持到这般地步,如果当真任由大殿下被圣上盛怒赐死,吴总管与李统领不至有事,自己只怕事后难逃灭口,当即跟着跪了一地。
吴庸也顾不得许多了,连使眼色要安王从旁劝解。洛君平的头也被震得发昏,他当然不想帮静王说话,但身临其境若还不吭声,过后势必遭人非议,被看做冷血无情、毫无手足情分,只好心中暗骂,口中道:“大皇兄诚然大逆不道,父皇莫要气坏了身体。”
“站住!”天宜帝见静王毫不理会一室纷乱,直欲转身离去,不禁气得发抖,倏然怒喝,“事到如今,你还想来个坦然受死,要作给谁看?!对着朕满口忠孝,这般行径将君父的声名置于何地!”
这一声喝斥已是雷霆之怒,所有人都不敢出声。静王顿住脚步,但见皇帝从书案后站起,显然怒火如炽又强自压抑,好一会儿方才沉声道:“朕且问你,不管关绫是谁的儿子,他是不是你的贴身暗卫,既然你这宗主与琅環如此大义凛然,他为何要潜入宫中作乱?”
他不待静王应答,继续冷斥道:“十年前入宫围攻于朕,意欲将朕置于死地的几十名刺客又是从哪里来的,受了何人指使?倘若朕命丧当场,得益最多的又会是谁?”
数语之间,所有人都感到一股肃杀压迫扑面而来,皇帝对往事深恶痛绝,此刻主动提起,字字锋锐如刀,直令人无从招架,末了冷笑道:“说朕什么都明白,声声喊冤,朕当真错冤了你?世上尽多魑魅魍魉,面上舌灿莲花,不剖开肚肠,谁知是人是鬼!”
洛湮华默然听了连番凌厉责问,过往与当下,定要扯上关联一同清算,堂堂天子却总在担忧魑魅小人。徒然为疑忌所迷,失了明睿。他心里升起厌倦,还有那么一点轻蔑,淡淡说道:“父皇提及往事,儿臣亦是记忆犹新,当日我被十余名刺客袭击,重伤昏迷,若然在那一刻身死,又会是遂了谁的心愿?自琅環旧案发生,朝野离心,且不说这十年来究竟是谁从中得到了好处,单说今日父皇雷霆问罪,若儿臣殒命宫中,待到明日,又将是谁人从中获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