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阙韶华(76)
“不要紧,”静王隐约感到他的声音都变了,下意识地安抚,“只有脚上,行刑的狱卒说,这样就干净了。”
干净了,洛凭渊呆了一呆,静王的脚上有什么,需要盯着那里用烙刑。他在脑中竭力回想,小时候,如嫔有时会得到皇后允可,将他带回蕴秀宫的居所,两人单独待在一起,如嫔除了拿出很多好吃的,还会拉着自己说话。有一次,她脱下他的鞋袜,很专注地盯着脚心,痴痴地说道:“凭渊,你要记得,你脚底有红痣,这是洛氏真龙血脉的证明,你是陛下的皇子,天潢贵胄,比谁都尊贵,谁也不能因为母妃出身低看轻你。”说着,她神秘地凑近小小的自己,“你看这脚心上三颗红痣生得多好,母妃打听过了,洛氏的皇子可不是人人都长得出来,洛深华别看出身高,说不定脚上都没有呢。你好生记着,千万别对外人说起。”
是了,记忆里只要与如嫔单独相对,她想的总是出身,因为曾经是婢女,而且从未得到过天宜帝的宠爱,只是因为生下皇子被封为嫔,永远上不来下不去地纠结。
当晚洛凭渊在就寝前,曾经很认真地掰着自己的小脚丫观察了一下如嫔口中非常重要的痣,后来他隐约地从后宫年老的嬷嬷口中听到类似的说法,洛氏的血脉中,大约有十之六七会在足心长出红痣,嬷嬷说那是龙子凤孙受命于天的标志。他那会儿才六七岁,好奇地趁着皇兄午歇睡着时,偷偷去看过他的脚,皇兄双足上也有好几颗。那会儿只是觉得好玩,从没放在心上,过后也就忘了。
此时,尘封的记忆重新回归,他脑中突然想起了两个多月前看到的,纪庭辉耳朵上那快很小很不显眼的疤痕,本来是颗黑痣,为了掩饰曾经身为岳乾的过往以及对华山派的忘恩无义,他把它烫掉了。
而韩贵妃将当时十七岁的皇兄送进廷狱,命人用刑烙去他脚心中的红痣,他们要除去皇长子身上一切有可能证明拥有天家血脉的标记,到了丧心病狂的程度,生怕红痣烫掉了还会长出来,于是要将那片肌肤烙得再没有一点完好之处。
而今想来,如嫔的执念有多少来自韩贵妃的巧言令色与推波助澜呢?他的确有弑母的仇人,那是韩贵妃和魏无泽,抚育了自己的皇后含冤而死,青鸾生死不明,而害了她们的人却在坐享富贵权柄,继续不停手地戕害皇兄。
洛凭渊坐了不知多久,他似乎能听到脑中思绪涌动贯通的声音,他什么都明白了。
天宜帝之所以会相信皇后叛国通敌,之所以多年来冷酷对待静王,最关键的原因并不是韩贵妃呈上的那封所谓的如嫔遗书,而是皇帝在看过遗书后,到长宁宫做的那一次滴血验亲。因为不知被人从中动了什么手脚,父子的血没有相容,从此他再也不信皇后的忠贞,也不再相信皇兄是他的亲子,一切诬陷才能顺理成章的成立。否则,江璧瑶贵为一国之后,洛深华身为被寄予厚望的嫡长子,他们又有什么理由背叛禹周与天子呢。
韩贵妃一定是过后想到了静王的脚上可能还有痣,无论红痣是否能作为皇子身份的证据,她和太子都要将之除去,否则寝食难安。这一场烙刑如此残忍狠毒,欲盖弥彰中直透出做贼心虚。就像纪庭辉明知耳朵上的痣即使烫掉了,也会在原处留下痕迹,但他仍然忍不住要去烫。
皇后和琅環都是无辜被冤,洛凭渊从未像此刻般确认这一点。他内心阵阵紧缩抽痛,同时又涨得快要破裂,除了沉痛,还有一种难以名状的愤怒。他望着眼前的静王,他的脸色比方才好转了一些,但依然像纸一样苍白,他曾经多健康。
洛凭渊深深吸了一口气,他没有勇气再去看皇兄脚上重叠狰狞的伤痕,只能再次握住他的腕脉,输入内力。
第四十一章 敌明我暗
静王这一夜过得混乱不堪,起初是夜袭带来的紧张与惊扰,后来终于安静下来,但身边始终有人,而且一直拉着他的手。半昏半醒间头脑里总有许多影像,他分不清哪些是真实的,哪些是幻觉。只觉得总是看到洛凭渊,小了自己七岁的弟弟一直扶着他,想用真气帮助调理体内纷乱的气息,随着时间推移,毒性终于渐渐消退,代之以浅浅的安适。他仍然与之前发作时一样难受,但心底仿佛多了一小块温暖的慰藉。最后,洛凭渊好像有好一会儿功夫,将头埋在他的肩膀上,像是很需要安慰。
窗外透入晨曦的微光,视野由模糊而清晰,他看到了正倚在床边休息的皇弟,合着眼睛似乎很平静,但不知为什么就是让人觉得心事重重。上次看到他睡着的样子,还是九年前呢。
天方破晓,洛湮华便向床里挪了挪,想让洛凭渊也躺下休息一会儿。他这才感到整个人毫无力气,按照惯例,还有可能发一两天烧,还会犯咳症。人的身体就是如此,一旦消耗过度变得虚弱,病症就会从最薄弱的部位发出来。
洛凭渊本是假寐,床上的病人一动,他立时醒过来,正对上静王的目光,已不再像昨夜般散乱迷朦,恢复了平日里的沉静。
“皇兄,你醒了,有没有哪里不舒服?”他感到抽紧的心绪平复了些,摸了摸皇兄的额头,转身去倒了一杯茶。
“好多了。”静王道,他说的是实话,这一次发作来势汹汹,但感觉上竟比前两次好过一些。他想到了昨夜体内那股温和的内息,缓缓游走,护住心脉。
“怎么这么快就从豫州回来了,我以为你还得耽搁些日子。”若是除去往返路程,洛凭渊岂非只在豫州待了三四天。
“乌云踏雪。”洛凭渊低声道,他心里有许多话,但不是太激烈,就是太沉重,都不适合现在宣诸于口。
洛湮华心想,也不知安王若是得知了此事,会不会后悔,他仍然力困神疲,说道:“凭渊,时辰还早,你也睡一会儿。”
宁王点点头,见他已经让出了位置,就和衣躺了下来。他终究还在心潮澎湃,说道:“皇兄,你好好治病,有什么事要提前对我说,以后,别再这般吓我了。”
静王没有立刻回答,他听得出,洛凭渊只是需要一点发泄,昨晚的事情于他毫无预兆,难免震惊,轻声道:“好,我尽量。”
“你答应了,就要算数。”洛凭渊道,回想起来,静王的确没有骗过自己,只是很多事情都瞒着不提。刚经历的一夜让他再一次窥见了凶险,还有湮没在时光里的冤屈,但最多的,却是可能失去的恐惧。他自师门归来,好容易找回了皇兄,再也不想失去。
他明白静王也没办法保证,说的只是尽量,因为太子手中有魏无泽训练出的死士和昆仑府的情报网,宫里有韩贵妃,朝廷上有六部九卿中的势力,还有站在他一边的安王,以及身为储君的地位与道统。
身侧静王的气息依旧微弱,但比起昨夜已经稳定了一些,洛凭渊无法确定是不是太子的袭击造成了今次发病,但他或许再也忘不了,刺客是如何冲到床榻边,举刀向昏迷的皇兄劈下,还有洛湮华脚上令人不忍卒睹的旧伤。
静王像是又陷入了昏睡,洛凭渊的意识也逐渐朦胧,他毕竟折腾了一天一夜。快要入睡时,脑中不知不觉回忆起了刚刚搬进静王府时,在澜沧居的树下与皇兄一起吃的第一餐饭。静王问他:凭渊,你有什么?皇子的身份,统管靖羽卫的权力,一切都来自皇帝的认可。但太子不也是一样,自己目前的实力的确无法与洛文箫抗衡,但是浩荡乾坤,自有公道,他不相信也不能忍受静王一直置身于险恶的境地里,含冤莫白。这一刻他想到了天宜帝,无论太子有多大的势力,天子的态度才是决定胜负的关键。尽管他很想冲到皇宫,揪住皇帝,把静王脚上的烙伤和自己曾见过的红痣说出来,但他不能急,不能贸然行动,因为这件事不允许失败。静王说过会有金殿昭雪的一天,在那之前,朝中宫中,会有很多事等待着自己去完成,包括扭转改变那世上最深沉难侧的帝心。
接下来的一天,洛湮华还是有些低烧,他思忖着此事该如何善后。如果一切未曾被洛凭渊撞见,尽可以当做江湖仇杀,把死士的尸身拖到义庄便罢;然而既然宁王已经见到,还交了手,太子也会从逃回的手下口中得知,就得另行应对了。他内心一隅有种悲痛,秦霜没告诉他,但从神态就能看出,有玄霜的暗卫在昨夜的对战中身亡了,就像从前许多时候那样,只是为了保护自己一个人的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