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阙韶华(186)
洛文箫听得喜不自禁,他本来患得患失,担心静王小意求情,或者找出理由撇清脱罪,游说得天宜帝竟而放他一马,而自己不在场就坐失了千载难逢的良机。但是他如今已然输不起,须得处处谨慎,以自保为先。
想到待在宫里虽能添油加醋,但万一被洛湮华反将一军,扯出曾与昆仑府勾结的过往案底,只怕讨不到便宜,却惹动了皇帝疑心。故此思前想后,还是让安王打头阵,洛君平什么也不知情,说起话来无所顾忌,错了一句半句不至伤筋动骨,煽风点火说不定效果更佳。
现在看来,不管计策本身还是这层安排都是英明睿智,天宜帝反应之大还超过他的预计,无需自己从旁下功夫就勾起了昔年余恨,足见一年来朝廷与琅環的平静合作都是表象,帝心疑忌从未停止。只要牵动琅環旧案,皇帝就恼恨异常,而静王更是一如既往死不低头,这才是对付洛湮华的不二法门。
如此,气头上的皇帝怎肯赐给解药,待到今夜静王毒发身死,心腹大患就此除去,朝廷与琅環重新势同水火,局面再难归于平静。余下云王手无兵权,宁王年龄尚轻,假以时日如何是自己的对手。想到这里,饶是他城府深沉,狂喜之下也差点行诸于色,连忙收敛表情,用担忧的语气问道:“不知父皇现下好些没有,受了这般忤逆冲撞,莫要伤了身体。”
安王虽然事先不知情,但他只是心气浮躁,人并不笨,何况适才书房里静王清清楚楚提到了北辽和昆仑府,见状心里如何不明白。洛文箫暗中做的一些事并不会通过他,但时日久了,随着对太子心机手段的了解,总能从旁看个八九不离十。不过向来太子不主动提起,他也只做不知,是为自保。此时此刻,他看着洛文箫掩饰不住的喜色,总觉得心底幽幽冒凉气,这一手实在毒辣,动用昆仑府不奇怪,但是难道其中真的勾结了北辽?
他摇头说道:“父皇确实气坏了,已摆驾芷汀宫,传旨说身体欠安,让侯见的臣子一律回去,有事明日再议,今晚谁都不见。”接着又压低了声音:“那一位的样子也不太对,看着像是病了。不过我总觉着,父皇气归气,毕竟干系太大,李统领又不肯出个定论,说不准还会让他缓过这口气。”
洛文箫心中冷笑,他对碧海澄心的药性早已详加了解,眼看距离戊时不过一个时辰,只要天宜帝盛怒之下铁了心不给解药,今夜便是洛湮华的鬼门关。以病弱的身体,在刚下过雨的湿寒天气里,静王说不定连子时都撑不过,决计熬不到天明。
如是一想,又是一阵难以形容的畅快。但他经历过的场面毕竟不少,深知眼下才是最关键的时刻。洛湮华的话说得太狠又太透彻,只要天宜帝冷静下来,顺着那番话略微深入去想,用不着拐几道弯,疑点就会直指与昆仑府关联深厚的自己,隐隐还带上了当年阴谋。
再度逼反琅環是大事,以皇帝恐惧流言又瞻前顾后的性格,怒气一退,随时有可能改变主意。成败就在今夜,一旦静王得了解药,御林卫与琅環同时彻查,揪出了昆仑府,自己必定难逃嫌疑;纵然已经安排了后着,仍会落于被动、无望翻盘。唯有静王死在宫中,皇帝为了维护自身的决断,必然用尽铁腕将一切怀疑非议都压下去,不容任何人质疑或追查,此事才能如愿定局,成为琅環旧案的重演。
从现在起几个时辰之内,他必须寸步不离地守在宫中,阻止一切有可能令静王延命的人或事,直到洛湮华气绝在长宁宫外,方为稳操胜券。
他负手在偏殿中走了几步,沉声说道:“父皇被大皇兄气得身上不安,我等既为人子,须得尽孝,今晚便守在宫中,请圣躬安,决不能让任何人再去烦扰父皇。”
他来之前并没有坐在府里空等,早已查知云王一早就出了洛城,不到明日不会返回;至于洛凭渊,此刻想来已到了鼎剑侯府,林淮安筹划已久,自然会精心招待,竭尽全力将连环计中的另一环完成。这两位麻烦人物今日都不可能出现在宫中,至于其他人,谁有这个本事劳动已经回了后宫的皇帝重新回前殿召见?唯一让他有些挂虑的,就是天宜帝去的是芷汀宫。如果韩贵妃没有失宠,能将皇帝招到蕴秀宫去,一切就完美无瑕了。而莲妃却是洛临翩的母妃,性情又恬淡,倘若被她将天宜帝的怒火安抚下来,转而放过静王,就前功尽弃了。
他瞬间转过一个恶毒的念头,过一会儿,不若到长宁宫前看望长跪的皇长子,这个宿敌值得自己亲自去送最后一程。他能想象母妃当年到凤仪宫劝皇后自尽时的心情,欣赏平生大敌的绝望与屈辱该是何等快意。据说碧海澄心发作时剜心蚀骨,甚于世间最惨酷的刑罚,得不到解药就会无休无止,极少有人能撑过十二个时辰,他已经迫不及待想看到洛湮华在自己脚下生不如死地辗转哀嚎了。万一皇帝真的赐给解药,正可装作不知情从旁阻拦,势必使静王有死无生。
云王站在洛水之侧,凝望远处行人进出的城门,刚化冻的清碧江水从他身畔流过,脚边草色青青,随处可见柔润的嫩绿,雨后的泥土散发沁人心脾的芳香,沿岸已有不少桃花含苞初开,明明灼灼。在满目的浅粉嫣绿中,他一身白衣孑然而立,望之宛若神仙中人。
他神色间不见丝毫早春踏青的娴逸,绝美的脸庞寒若冰霜,隐隐透出一层少见的焦虑。秦肃沉默地站在他身后。
“都给我赶快,最多半盏茶,谁若这个时候还惜花浪费时间,别怪我重处!”洛临翩回过头,冷冷说道,十余名正在攀折半开桃花的护卫急忙加快速度。
“你们两个不用折花,”洛临翩点手叫过两名亲随,分别嘱咐数语,“请端王叔一定帮这个忙,得讯即刻进宫,理由随他自己找。睿王叔那边也是一样。”
两名亲随立即奉命上马而去。
云王又道:“阿肃,别急,有黎瑞在城门守着,我们没入城,看哪个不要命的胆敢关城门。”
秦肃沉默着,目光同样投往入城的方向。
“小霍,适才告诉你的话,全都记住了么?”洛临翩见各人手中都已有了半捧桃枝,又头也不回地朝身侧做最后的确认。距他不远的桃树下,正忙着折枝的人影一身暗蓝劲装,停下手中动作,上前低声复述了一遍。洛临翩颔首:“可以了,就到此为止,全部上马随我回城,去重华宫!”
一行十余骑皆是箭衣白马,簇拥着当中的云王,如同一阵旋风般穿过东华门,径自卷向重华宫城。
此时天色将昏未昏,洛文箫在宫中以太子身份下了严令,大皇子触怒皇帝、被罚长跪的消息不得传出宫外,又暗命得用的内侍守在分界前后宫的天街入口,无论何人求见一律拦下,不准通传惊扰皇帝的安静。他让安王仍旧守在偏殿,自己则朝长宁宫走去。
与此同时,前往城东鼎剑侯府探病的宁王洛凭渊,也遇到了事先万万预想不到的情况。
鼎剑侯府的从人前来靖羽卫所传信是在正午时分,洛凭渊今日要布置处理的事务格外密集,他又惦记着早些办完回府,因此已经吩咐下去,若无紧要公事,各处府衙派来的官员、信差概不面见。
林淮安派来的是自己的亲信,奉命势必要见到五皇子,以林辰的名义请宁王到府中一叙。既然为的是私事而非公务,便同样被挡在外面。这人朝着卫所的校尉又是塞银票、又是讲好话,说有林少将军的口讯,务必要当面禀过宁王,央求通报一声。
靖羽卫所上下都知道林辰与五殿下交情匪浅,故此倒也没为难他,待到洛凭渊与两位副统领议事完毕,果然禀报了进去。
洛凭渊记起曾经许诺要去看望林辰,只是出了关绫失踪事件,他一时提不起心绪也挪不出时间,本想过两日再说,闻报就知道该是林辰等不及了,遣人来催促。
“让他进来回话吧。”他说道。
待来人进了公事房,洛凭渊见着有些面生,这不是从前林辰身边日常使唤的那个随从,莫非一去半载,家中换了人服侍?
林辰传话说,这些日子关注比武形势,十分盼望能与他相叙。近两日身体不适,更加挂念,请他无论如何过府一聚,权作再游故地,重温昔日小住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