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阙韶华(370)
“殿下要见静王,何不直接宣召?”有内侍小心又不解地提议,只消传一道口谕,世上谁敢不来?
洛凭渊不易觉察地皱眉,就像还不习惯被称为“陛下”,他也不希望采用君臣的方式替代与皇兄亲密无间的相处,尤其是在初继位的敏感时期。而今,一举一动都有无数目光盯着,就算希望静王入宫叙谈,自己的态度也不宜显得轻率随意。
走在殿宇层叠的重华宫中,旧日回忆止不住地袭上心头,过去与现在,结束与开始,度过童年时光的凤仪宫与长宁宫,业已荒草凄凄。他突然停下脚步,心中闪过一个念头。
天宜帝去世后,吴庸提出自己年老体衰,请求退居养老。洛凭渊本待应允,但考虑到四十开外其实没到告老的年纪,加上宫里一时找不出合心的接任人选,料想他是有所顾虑,于是好言慰留,要吴总管继续照管大内几年再说。
此时洛凭渊下令开启长宁宫,由吴庸陪着进去走了一圈。近十年无人居住,里面像样的器物早已不见踪影,只余一些损坏腐朽的桌椅家什。幸而这里本是一处重殿,结构坚实高宏,建造时使用的皆是上等巨木,倒是没有倒塌之虞。由于久无人迹,院中满是鸟粪,阴暗处偶尔扑出几只蝙蝠。转过一处内室时,忽然看见角落里丢了一只又脏又旧的蒲团,洛凭渊俯身拾起,瞬间百感交集,差点落下泪来。他当即吩咐尽快清理庭院,扫去灰尘蛛网,修葺窗棂、墙壁的残破之处,短时间内做不到焕然一新,但务须使长宁宫一尘不染,恢复几分当初洛深华居住时的旧貌。
凤仪宫同样需要重见天日,那里封闭十二年之久,光景必然更为残破。洛凭渊并未擅动,总须等到与皇兄一起前去祭拜过,才好着手修复。
他的话就是圣旨,吴庸丝毫不敢怠慢,不仅宫室图纸被翻找出来,连早先曾在长宁宫内服侍过大皇子的内侍宫人也寻到两个,十余日下来,已然根据图形和描述,重新完成了一番布置。
此时距离登基仪式堪堪不过两天,洛凭渊再次踏入长宁宫,不禁眼前一亮,宫室庭院经过悉心打理,宛然回到了昔日格局。皇兄常用的书案依旧在书房南侧,楠木笔筒里插满十几管狼毫羊毫;西窗下是熟悉的棋坪,珍贵的青玉棋盘棋篓已摆放得端端正正,仍是先前那一套;寝殿内垂下檀木珠串成的帘幕,将内外室分隔成两重;壁上悬挂宝剑,床尾支架上常搁一柄玄色拂尘,廊檐下的长摇椅是自己最喜欢待的地方;……铭刻在记忆里的情景历历在目,只除了到处留下岁月的痕迹,木柱上的油漆已然斑驳剥落,庭院里的青石布满裂纹,但放置在院角的铜水缸里又盛满了清水,几尾金鱼在碧绿的睡莲下悠然游过。
洛凭渊又喜又悲,但终究是大为高兴,命人从内库取银两赏赐给吴庸和一应办事的内侍、工匠。看看时间不迟不早正值午后,他不想再等,于是命人去召杨越。
大约半年前,静王认为杨越继续跟着自己做总管未免屈才,到底荐给了洛凭渊,又承诺将来若是有一天无心为官,随时可以回来。杨总管最终含泪拜别了旧主,从此到了五皇子门下。他在静王身边十年,人品才干都可圈可点,洛凭渊很是看重,目前暂时与袁旭升一道担任御林卫副统领,将来还准备外放出京,另行委任。
现在,他想让皇兄看到整饬后的长宁宫,一同在充满回忆的处所少坐畅谈,自然要派出最适合的人选去请。
杨越领命,立即出发前往静王府。洛凭渊回到紫宸东偏殿,批阅了几份奏折,不时望一眼宫门方向,没来由地,总有种心神不宁的感觉。
独立建府之后,他的周围逐渐汇聚了一批文武人才,加上琅環暗中相助,实力发展得蓬勃而稳固。然而自从被册立为太子,他隐隐觉察到,静王辅佐自己的方式有所改变,依旧是润物无声的关切支持,然而,直接给予见解的时候在减少,多数情况下,皇兄会引导思考分析,适时插入一些含蓄的提点,他常常需要独自做出判断,而后体会过程与效果;琅環的活动也在收缩,部分淇碧、玄霜下属甚至离开京城,撤回了江南。
洛凭渊曾经为这些变化感到一丝不安,但入宫监国之后,他的时间被完全占满,忙得无暇他顾,加之静王府一切如常,不时还会传信联络,他也就渐渐忽略了心中隐隐的纠结。无论如何,自己理应学会遇事决断,而非稍有困惑就跑去询问皇兄。
不知为什么,在等待的间隙里,这些细节不断闪现在洛凭渊的脑海,使得他难以集中精神。时而是洛湮华走近父皇灵前,拈一炷香时,凝思静默的侧脸,时而又记起最末一次从静王府匆匆告辞,皇兄如常地送到澜沧居院门,轻声说道:“凭渊,多保重。”大概确实是很想念了,已经积攒了许多话要同皇兄说。
“杨副统领出宫多久了?”他搁下手中笔管,随口问道。
“禀殿下,近半个时辰。”吴庸应声道,“想来快到大殿下府中了。”
洛凭渊从书案后起身,在偏殿中来回踱了几步。从窗棂望出去,紫宸殿周遭围绕着大理石与汉白玉雕漆的盘龙御阶,宽广的石砖地面向前方延展,越过前殿,直到目光尽头的高耸宫墙与矗立的午门,周围殿阁相连,庄重宏伟,却唯独没有一棵树木。秋日的金风正刮过洛城街巷,在静王府的小山与树林间流连,然而眼下入目所及,却见不到一片落叶。
“备马。”他说道,“还是我直接去请皇兄入宫!”
他也不明白自己是怎么了,突然心绪烦乱,竟连一刻也不愿再等下去,迫不及待要见到静王。
能在宫城大内生存的人,处事大都较为老到,尽管一众内侍、御林卫对于太子罕见的毛躁、沉不住气暗暗疑惑,但面上丝毫不漏,一个个低头凛遵。
洛凭渊出了重华宫偏门,策马往西北方向行去,他如今外出已基本不可能单人独骑,此刻虽是微服,身周也簇拥了三十六名御林卫。
沿着熟悉的道路行至半途,迎面突然有数骑人马疾奔而来,带起路面一片浮尘。几名御林卫欲待上前喝斥,却发现对方正是顶头上司,副统领杨越。
杨越脸上隐有惶急之色,驱前下马参见,洛凭渊见他额头冒汗,神情大异于平常,身边只跟了两名随从,心里顿时一紧:“杨副统领,你不是去静王府,皇兄人呢?”
“臣刚从静王府出来,正要回宫复命!”杨越擦了擦汗,“大殿下不在府中,应该就是午后不久,已经乘坐车马离开了。”
“什么叫离开?”洛凭渊皱眉,“既然皇兄外出,你没问清要到哪里,赶紧去找?”
“臣问过了。”杨越道,他极力想保持镇定,声音却止不住地发颤,“但就是这一两天,大殿下身边的下属要么分开启程,要么跟从随行,都陆续动身出城了,府里仅余下几个看门洒扫的从人,他们只知道殿下有事出门远行,或许一年半载才回来,却都说不清要去往何处。”
“你……你说什么?”最后几句话落入耳中,有如晴天霹雳,洛凭渊脑海里轰地一声,霎时空白一片,整个人都在马上晃了一晃,“杨总管,你莫不是在帮着皇兄同我开玩笑!”
他摇着头,听见自己茫然地问道:“远行?一年半载,怎么可能?皇兄要是出远门,为何不告诉我,非要不辞而别?”
杨越垂下头,眼眶有些泛红,不忍去看年轻君主瞬间煞白的脸色:“臣不敢欺瞒殿下,所禀都是实情。”他顿了顿,又低声道,“大殿下乃是清逸闲散的性情,臣斗胆猜测,许是觉得时至今日,终于能功成身退,也未可知。”
要是事先知会了,还能做到不动声色地转身而去么?会不会被心软和不舍羁绊住脚步,无法完成这场注定艰难的离别?
“除了不知去向,就没别的了?”好一会儿,洛凭渊才收慑心神,勉强出声问道,“皇兄有没有留下书信给我,或是其他讯息?”
杨越先前也是乱了方寸,闻言急忙道:“有的,大殿下留下了一封信,臣已经取来!”说着,从怀里摸索一下,双手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