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阙韶华(304)
他的确无法理解,为什么在最难过、最需要缓一口气的时刻,攻击和伤害会再一次来自凭渊。
回想进来时的情景,他隐隐有些明白,同时又疲累得不愿再想下去。
或许一直都是自己错了,凭渊早已成为独当一面的宁王,再不是记忆里时时需要保护的孩子,曾经无条件的纯粹信任自然也不复存在。秦肃、杨越,甚至临翩,都以他们各自的方式提醒过,也一一被自己有意无意地忽略过去。
凭渊是不同的,不知不觉中,他总是抱着这样一厢情愿的想法,所以秦肃对自己的评价始终是两个字:“很傻。”
对视是短暂的,仿佛又那样漫长,长到容纳了一年来相知相处的点滴,凤仪宫和长宁宫中共度的岁月。
但那些亲密无间的时光解不开层层的心结误会,也抵不过阴谋诡诈、挑拨离间。如同以往每一次,破碎来得如此突然,令人无所适从,即使对方是从小叫着“皇兄”跟在身后的弟弟,是凭渊。
内心某个地方传来撕裂般的痛楚,就像一根越绷越紧的弦,随着无形的压迫,在极限的尽头断裂。
世间之事,无常又必然,纵然预先看到了结局,单凭一己之力也难以逆转。就像他匆匆赶到杭州,却终究救不下青鸾,守不住与皇弟的情谊。
眼前的人与物变得摇曳而模糊,洛湮华垂下眼帘,脚下的地面也如波澜般起伏不定。像是随时要迎面而来,向他张开怀抱。一股漫漫的腥甜涌上咽喉,他下意识地抬起手,低低地咳了几声。
也许应该回应、辩解,而不是长久的沉默。可是说什么呢,又从何说起?他实在太疲倦了。
这一刻,身体像是被掏空一般,轻飘飘的,如同即将化作烟尘,消散在无边无际的雨里。
“阿肃。”他轻声说道,“阿肃。”
周遭依稀传来声声惊呼,模糊而遥远,仿若咫尺天涯,但他随即感到了熟悉的手臂触感,坚实而真切的支撑。洛湮华合上眼睛,低声说道:“阿肃,我想休息一下。”没事的,他还有阿肃,无论发生了什么事,阿肃总不会离开自己的。
意识被黑暗吞没之际,他听到了缥缈的歌声,如思如诉,柔雅幽凉,宛如一根看不见的丝线,穿透江南的无边烟雨杳杳而来,牵引着自己归去重山之外的洛城,回到凤仪宫荒草蔓延的庭院。身着紫色宫装的母后带着温柔微笑,向他伸出了手,侧畔侍立着青鸾和若耶。
洛凭渊处在极度的浑沌混乱中,当静王回过身,四目相对的一瞬,他看到了皇兄没有半分血色的脸庞,苍白得如同即将消融的雪,沉静的眼瞳里掠过不能置信的惊异和痛苦。
清早的梦境倏然回到脑海,与眼前情景重叠,他意识到自己过分了,一时僵立在原地,接不下去。而后,他看见洛湮华的身体轻微地摇晃了一下,以手掩口,低低咳了起来,渐渐地,殷红的血从指缝渗出,越来越多,如密密的蛛网,沿着白皙消瘦的手腕一道道蜿蜒流下,转瞬间浸透了青色的衣袖。
“皇兄!”洛凭渊惊呆了,竟不知该如何动作,眼睁睁看着秦肃现身上前,半扶半抱住已经不省人事的洛湮华;当他回过神,急忙去扶时,一股大力猛地从肩头传来,将他直推出三四步远,秦肃冷冷道:“滚开!”
见到宗主昏迷过去,房内所有人都慌了神,纷纷围拢。秦肃轻轻拭去洛湮华唇边的血迹,感到怀里的身体无知无觉,毫无生气,他沉声说道:“赶紧回去,找奚谷主!”
洛凭渊被秦副令主含怒的一掌震得气血翻涌,心中一阵惶然,等他调整气息追到屋外,秦肃同两名暗卫已经护着静王去得远了。房中一角,魏无泽的尸身仍旧半靠在墙上,嘴角挂着诡异的弧度。
杭州城中,琅環宗主暂居的白家庭院里,从人与药僮进进出出,一群下属聚在廊下。听不到交谈喧哗,每个人都在惴惴地等待。
自从到了江南,奚茗画的脾气一直好不起来,数落病人太任性不知配合,责怪下属们一个比一个不懂事,给他的治疗制造了数不清的变数和麻烦。然而今日,他却一反常态地没有发火。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仔细地探过三处脉息,他安静地放下洛湮华的手腕,将薄被盖好,转身走到外间。
“奚谷主……”朱晋和容飞笙同时跟了出来,又踌躇着不敢问出口。
奚茗画仍是什么也没说,径自提笔蘸墨,很快写下一张药方,交给药僮去煎煮,才将视线投向两人,以及微垂着头独自待在屋角的另一道身影。
“先保命吧。”他说道,“顾不了其他了,按方服上三贴,看能不能退烧。”
所有人心里都是一沉,听奚谷主的话意,静王的病情竟是已到了垂危的境地,连能不能平安度过都殊无把握。
“谷主,拜托您,一定想想办法。”容飞笙的眼圈一下子红了,“怎么就突然成了这样,我不该让主上去恬园,明知他病得厉害,拼死也应当拦下的。”
“我会尽到全力,但我只是大夫,不是神仙。”奚茗画平静地说道,“元气浩劫,心脉受损,力困神危,我提醒过多少次,就是怕走到这一步。他的目光扫过一双双忧虑焦急的眼睛,在屋角略微停留,“早在洛城的时候,我就再三告诫过,他不能过于劳神费心,尤其忌讳情绪起落,忧思伤神,一旦发起高烧,更是相当危险。结果你们全都当做耳旁风,以为他看上去好好的,就真能禁得起一次又一次折腾?我看,魏无泽都比你们了解他。”
他的语气并不严厉,更像是平淡地叙述事实,但落在洛凭渊耳中,每一个字都如一记重锤,震得他头脑昏乱,又似锐利的尖刺,一下一下戳进心里。他眼前仍然映着一层血雾,那是皇兄的血,洛湮华就在他面前闭上眼睛,失去了知觉。
有一会儿,他觉得自己是不是在做梦。魏无泽死了,大仇得报,却感觉不到一丝一毫的释然。一天之内,他失去了青鸾,然后,皇兄也昏迷病危,生死不知地躺在床上。
他记得自己呆呆站在恬园的房门外,屋里是永远睡去的青鸾,身前是弥漫交织的雨幕。
自己究竟在做什么?曾经那样盼望皇兄能恢复健康,竭尽全力想让他好起来……
他的思绪忽然顿住了,一个微弱的声音在心底问道:“你真的竭尽全力了?比寻找青鸾还用心、还尽力?”
“奚谷主,”朱晋相对冷静一些,“您说顾不了其他了,这药方能让主上退烧,可会有别的妨碍?”
奚茗画停顿一下,终于叹了口气:“直接说结论吧。去岁,我寻到珍贵药材,为江宗主调理寒毒造成的损害,本来是要保他两三年无虞的。但是从他上次病倒,药效就逐渐失去作用。我现在用方子将辟尘珠和辟水珠剩余的药力全部激发出来,或许能最后收到一些效果,让他暂时脱离险境。但是即使度过这一关,从今往后,寒毒又会开始侵蚀脏腑,而他折损太过,已经没有元气了,如果不能尽快解去碧海澄心,身体用不了多久就会抵受不住。”
一阵窒息般的沉寂,梦仙谷主的话简单明确,但他每说一句,洛凭渊都觉得像一盆冰水慢慢从头顶倾倒而下,自外而内,到处寒冷彻骨。
朱晋艰难地问道:“谷主,没有其他办法可想了?哪怕再维持一两个月,让主上能静养,能恢复一些元气……”
“来不及了。”奚茗画摇了摇头,“前几日刚平稳了一点,骤然之间,气机衰弱,尺脉关脉近乎于无,到底出了什么事,让他这般伤心?”
又是一阵沉默,洛凭渊张了张口,发出的声音不由自主地颤抖着,他听见自己问道:“皇兄他,能支撑多长时间?”
奚茗画定定地望了他一眼:“不受惊扰,不费神思,或许能到明年此时。”
不等众人透一口气,他又接着说道,“但是,他需要解药,三个月、最迟四个月之内,如果仍然不能解去碧海澄心的毒性,寒毒就会深入脏腑,再难祛除。到了那时候,即使拿到解药也无济于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