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阙韶华(255)
金拓磐见围过来的侠客越来越多,心里也有些发虚,演武场中虽有己方阵营的人照应,但在这种情况下不可能公然相助。他冷笑方歇,右手袍袖扬处,原地咋然腾起一团白烟,趁着近处的人纷纷屏息退后,整个人疾速掠出。他先前已看好了退路,西南方位没有扎手的门派,琅環、少林、寒山不是在北侧,就是在东边,只消不受阻碍,数息功夫就能离开这处演武场,觅路远遁,想来万剑山庄的守卫也挡不住自己。
孰料身形甫动,旁侧猛然传来一股浑厚的力道,一直静观态势的少林镜明大师不知何时已有动作,倏忽到了左近,僧袍拂动间,乾坤铁袖化柔为刚,直奔他肋下袭来。
金拓磐心里一沉,脚下却毫不迟疑地转换方向避过要害,拼着肩头受一记袖风,再度寻隙夺路而走。但于此同时,他前方去路上已站了一人,年轻俊雅,卓然玉立,手中长剑寒芒胜雪,正是洛凭渊。他关心事态发展更甚旁人,见到金拓磐露出马脚,如何肯放他走脱,因此比两位师兄还要快上一步。
机会稍纵即逝,金拓磐被接连阻得两阻,群雄已将周遭彻底围堵。
“原来这就是万剑山庄的待客之道,一言不合,便是来得去不得。”他目光阴鸷,沉沉说道,“试剑大会名声在外,吹得如何如何,莫非就这点格局度量!”
“请施主暂且留步。”镜明大师合十说道,“非是老僧有意为难,施主身份特殊,于非常之时口出是非之言,甚是不善。还望道明来意,为在场英杰释去疑惑。”
四面八方俱是审视戒备的目光,金拓磐眼见脱身无望,脑中飞快转着念头,口中冷笑道:“老和尚问得实在无趣,一场赌约轰传武林,示警坊间,茶余饭后,哪个不是随口评说,要么闲扯白话,要么开盘押注,为何本座适逢其会、有感而发,一开口却成了居心叵测?琅環将我昆仑府折腾得乱七八糟,还指望本座替江华说好话不成?”
这话乍听倒有几分歪理,就有自北边来的人讥刺道:“夷金世子这会儿还被关押在洛城,金护法放着主子不管,大老远跑到金陵适逢其会,顺带说江宗主的坏话,好有兴致啊!”
“说来说去,还不是要找麻烦!”金拓磐冷笑道,“什么名门正派、中原正统,什么少林、寒山,禹周武人就是虚伪,明明只会以多为胜,偏要假借个大义的名头,生怕落人口实。今日用不着来这套,不妨一拥而上,数千对一,本座奉陪便是!”
他颇有心机,看似反讽,实则以言语相激。群雄顾虑到以众敌寡似乎确有胜之不武之嫌,场面一时陷入僵持。
“饰词诡辩也没用,谁不知道你心怀鬼胎!”一名去过北境的剑门弟子怒道,“奸贼外虏也来说武林规矩,辽金纵兵屠戮村庄时,品武堂金铁司放火烧粮车时,可曾同我禹周讲过道义?”
金拓磐嗤笑一声,傲然道:“啰嗦什么,若非我今日身陷重围,似你这般角色,十个八个也不放在眼里!”
“金护法要单打独斗,那便由在下奉陪如何?”洛凭渊上前一步,淡淡说道,“中原正统、名门正派的道义规矩,乃是为朋友、同道准备的,就如江宗主之于慕少庄主,对付外敌贼子则无所束缚、不拘一格。只是以金护法的能耐,实在还配不上诸位大侠联手,由区区在下一人代劳足矣。”
他到场后一直默不作声,但以寒山派之引人瞩目、宁王殿下之声名远扬,受到的暗中关注殊不下于静王,此刻出面应战,一番话说得言辞妥当、道理通畅,更兼人才出众,立时引得一阵喝彩。
“原来是风头正盛的陆少侠,多闻寒山门下表面与世无争,实则沽名钓誉,还真名不虚传。”金拓磐眼皮一翻,冷笑望天,“要本座与你对战,须得先划下道来,输了如何,赢了又如何?倘若这是车轮战,阁下不过是个打头阵的,众位还是别再遮遮掩掩,一起上罢!”
“你这奸贼还敢提条件,妄想生离此地?没门!”蒋寒气得火冒三丈。
洛凭渊略微踌躇,他虽有信心取胜,但凡事有万一,以自己的年龄资历,却是不宜贸然做主打包票,他不由望向宁泽飞。
“一个金拓磐还不值得陆少侠出手,不知可否将此獠交与在下?”熟悉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封景仪越众而出,行至人前,“此人与我华山派宿仇未了,太平峡谷一战被他侥幸逃脱,今日正是机缘,在下愿下场一战,以师门剑法洗雪昔日之辱,生死各安天命!”
他语声沉着,神色极是坚决,朝周围深深一揖:“景仪代表师门出战,为示公平,愿约定在先,倘若是在下学艺不精,未能取胜,则任由金贼离去,一切责任由我承当,还望诸位能够成全。”
洛凭渊默然退后两步,他已明白封景仪的用意。这些年,昆仑府大肆传扬金拓磐、温天笑曾脚踩西岳、力劈华山,于华山派声誉可说莫大的折损,纵不至一蹶不振,也是创痛未平。而今仇家出现,封景仪自然不希望报仇之事假手他人;再者,在剑门盛会上,众多同道注视下削去宿敌嚣张气焰,实是一次摆脱往日阴影,重振门楣的良机,作为担当门户的大弟子,同样责无旁贷。而事先给予纵虎归山的承诺,是要让对方全力一搏。如此做法,既是光明磊落,也有着背水一战的决绝,令人心生敬重。
在场最有资格动手的就是华山派,金拓磐又是封景仪揪出来的,他开了口,众人都没有异议,宁泽飞说道:“我替你掠阵,景仪,多加小心。”
金拓磐心中暗喜,他对洛凭渊着实存着几分忌惮,倒不是由于对方的师承名声,而是梵音僧魔就死在这位五殿下的剑下,纳兰玉的本事他再清楚不过,物伤其类,不免心有戚戚焉;而断腕上新安的铁钩虽是百炼钢打制,碰上削金断玉的纯鈞剑,也只有不堪一击的份。现在对手换做了封景仪,情况立时大为有利,以自己对华山剑法的熟知程度,可谓游刃有余,看来今日有惊无险。
他对华山派睥睨已久,从不觉得当初辣手有何不对,去年尽管落得受伤而逃,但那是骤然生变,以一敌三,除了耿耿怀恨,轻视的心态并无改变。
两人在演武场中央站定,高手对决,不论思绪如何起伏,面上俱是气定神宁。时近正午,烈阳当空,山风猎猎。封景仪手持艺成时师傅所赐配剑,出鞘之际带起一片碎雪般的寒光,初夏的炽热仿佛在这一瞬冻结成冰屑,剑尖如电,化出千百虚影,径取对方眼目。
“云燕双飞!”魏清低声惊呼,“大师兄是何时练成这一招的,难道当真参悟了朔寒剑法!”
洛凭渊心中一动,他记得师尊说起过,西岳华山以奇险灵秀冠于五岳,华山剑法剑走轻灵,变化万端,同样以险著称。弟子入门,炼器三年方始教授剑招,只因劲力一个运用不当,反伤己身。待到熟习七十二式回风舞柳剑,数百种变招牢记于心,才得以根据资质分阶接触漱玉剑法、两仪剑法等上乘武学,探索险中求奇的境界,每前行一步,内功、悟性缺一不可。历代弟子中,能够领会奇字真意,做到收发由心的实属凤毛麟角。而奇到极处再转为平,蕴奇险于中正,百尺竿头更进一步,所修习的即是魏清口中的朔寒剑法,堪称华山武学的最高层次。
封景仪修业勤勉、禀赋上佳,剑术进境高出一众同门甚多,但六年前应该还处于习练两仪剑法的阶段,据说施宛就是因此将剑谱偷偷给了岳乾,盼望心仪之人能够尽早赶上大师兄。师妹含恨而逝,数年光阴,封景仪却已登堂入室,窥见多数习剑之人穷尽一身而难以企及的堂奥,其间艰难苦恨,唯有自知。
洛凭渊转过头,看到华山派一众弟子都在全神贯注地观战,有的紧张握拳,有的难掩兴奋,蒋寒激动得脸色通红,一瞬不瞬地盯着场中。
金拓磐没想到对方第一招就来势飘忽、难以捉摸,但见寒光点点,须臾不离双目,心中不由大骇,急忙半身后仰,方才险险避过。
场周众人多是剑术行家,虽然未必识得云燕双飞,但眼见剑势清奇,境界高渺,无不精神一震,喝彩声此起彼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