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阙韶华(227)
江晚璃心中尤自酸楚,想到一日之间在多年未见的兄长面前哭了好几次,又有些不好意思。她轻声说道:“表哥,你和陆公子一路风尘,让晚璃为你们弹奏一曲,略解劳顿。”
静王无意拂了表妹的好意,况且凭渊要在怀壁庄住些日子,若能尽早与庄里的人们熟悉起来,自然是好事。
几个人坐在园内迂回曲折的长廊中,江晚璃命侍女取来一具古琴,低头拨线调音。洛凭渊见到她手势清灵,指端乐音渐起,弹奏的是一曲“咏梅”。
弦音交错,或滚落如珠,或如织如诉,令人想到月下清风,疏影横斜,其中隐隐一脉暗香浮动。
曾闻西子湖畔,江晚璃一曲千金难求,传言诚然无虚。她身上仍着日间朴素的白衣,却较华服更适合这一曲,令人但觉清标绝尘,飘然有临夏之风。
琴弦划过尾音,在场几人都是赞赏,其中还多了一个循声而来的容飞笙。江晚璃于称赞早已浑不在意:“论起琴艺,还是若菡稍胜一筹。闻说表哥同样擅长十三弦,陆公子与阿肃时常听到,我却从来没这等耳福,今晚不若也来弹一曲可好?”
琴为心声,她所想的,是让表兄藉着弹琴,忘却方才郁结的心情。
静王微微一笑,当此情景,略做遣怀倒也无妨。他依言在表妹让出的位置上坐下,略一扣弦,便听到“仙嗡”的清越之音,赞道:“好琴。”
他其实已有很长一段时间无暇抚琴,此时随手拨了几个音,开始弹奏一曲“平沙落雁”。众人听着弦音铮淙,起初平缓而中正,然而曲到中途,倏然转向激越。“平沙落雁”意境高旷辽远,由洛湮华信手拈来,却多了几分金戈之声,仿佛欲冲破天穹,直入九霄。
洛凭渊感到曲中有决绝之意,心中方才一凛,弦语忽而变化,脱离了“平沙落雁”的音韵,转为一曲清幽深长的“空山新雨”。
琴音如洗,渐次与园中淙淙水声相合,其间仿若传来清泉流淌石上的叮咚声,竟令人一时分不清出自天然,还是洛湮华的指下。众人各坐一隅聆听,都觉心中宁静。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一缕悠悠的洞箫声,似乎来自庭院之外,长廊另一端,及其自然地融入琴音与流水,不带丝毫滞涩,仿若通过婆娑枝叶透入林间的月光。静王微微扬眉,“空山新雨”分为五重,此刻正是由第二重进入第三重的间隙,这以箫声应和之人不仅深通曲调,且分寸精妙,情景交融,于音律的造诣显然极高。
尽管略感惊讶,他手下并没有停歇。古琴清越空灵,松间明月,石上清泉;洞箫婉转悠扬,毫无喧宾夺主,宛如顺水相随,同入白云深处。
琴箫谐鸣最是相宜,一段“空山新雨”若有禅意,直令人听得心旷神怡。洛凭渊见到江晚璃与容飞笙都微笑聆听,没有意外之色,不由回想进庄后都遇到了哪些面孔,还有谁这般妙解音律。洞箫音色虽美,本身却带有几分沉郁,然而耳畔的箫声有种说不出的温润动人,就像泉水流过的山石,一块块都已化作了莹润的美玉。
一曲终了,洛湮华含笑轻拂琴弦:“闻弦歌而知心曲,飞笙,庄里住了贵客,你不对我说,岂非失了礼数?”
“回主上,确实有客人在,说来,与主上和陆公子原先已然相识,故此我等也不甚见外。”容飞笙笑道,“南宫家二公子从洛城归来,知道主上要到金陵,前日早早拉了长公子南宫琛登门拜会,因为担心主上旅途疲倦,他们暂时住在客院,想着过一两日再来相见。”
他顿了顿,笑意渐渐敛去:“南宫公子与少卿多年交好,万剑山庄生变之前,他二人还常有走动来往。属下想,关于少卿,他或许知道一些内情。”
第一百一十六章 心事无常
南宫世家世居金陵,历数百年而不衰,是武林中屈指可数的名门。除却独到不凡的家传武功,每一代南宫传人皆饱览诗书,通擅六艺,乃是风采殊绝的浊世佳公子。
当长公子南宫琛与弟弟南宫瑾一道,随在容飞笙身后,沿着长廊徐不走近时,众人都觉眼前一亮,如同望见双双玉树。
南宫琛年约二十四五,面若冠玉,行止雍容,腰间别一管玉箫,只是微笑拱手一揖的样子,便令人油然而生几许心折:“廊下听雨,偶闻纶音,在下为曲中意境所感,扰了江宗主静思,实是冒昧。”
“南宫公子过谦了,”洛湮华带着沉静的笑意起身还礼,“箫声温润入微,令人如登月下琼楼,忘却人间愁绪。我本在思忖何人有此境界,现下一见,果然音韵人品并臻佳妙。”
挂在廊檐的八角琉璃宫灯在夜色里投下淡黄色的柔和光晕,洛凭渊觉得眼前一幕很是赏心悦目,上一回有此感想还是去年朔月,于府中看见静王与初归的云王站在一道赏雪,南宫琛或许及不上洛临翩的无双昳丽,但诚然谦谦如玉,风采醉人。
“不敢当此赞誉,”南宫琛微微摇头,“江宗主的琴韵清幽绝伦,一曲《空山新雨》尽得三味,令人想起山巅白雪高士卧,林间月下美人来,在下论技法或许娴熟几分,却远远无此心境。只是……”说到这里,他有些欲言又止。
“南宫公子若是听出哪里不妥,何妨直言。”洛湮华说道,抬手邀请两人在长廊边坐下。
“适闻一曲《平沙落雁》冲淡疏阔,”南宫琛斟酌着字句说道,“只是,偏于忧伤,更兼振弦有断玉裂帛之音,似是悲愤难抑。尽管江宗主自身有所觉察,转换为《空山新雨》,以林泉清音化解心绪,其中却若有倦意,竟似低徊徜徉,不愿为继。”
他顿了顿:“须知情志郁结,最是伤人。在下交浅言深,望江宗主勿要介怀。”
容飞笙、江晚璃与静王是久别初见,尚不至往深处想,但对于常在左右如洛凭渊和秦肃,寥寥数语入耳,却觉句句切中,字字惊心,对温润尔雅的南宫公子有些刮目相看。
洛湮华闻言微微一怔,旁人只见他垂下眼帘,除却脸色略显苍白,看不出内心是否波动。隔了片刻才悠悠说道:“南宫公子品评音韵,至为精当,只是今晚连续三曲,始于《咏梅》,不知你对在下这一曲又作何评价?”
“《咏梅》疏密有致,风骨内蕴,如一幅大家山水,但每到转折之处,便有清婉缱绻之意,显然出自妙龄少女之手。”南宫琛不为气氛的短暂凝滞所影响,一笑说道,“放着江姑娘在旁,江宗主这般相问,看来是当真恼了,在下赔罪还不成么?”
一句话说得众人都笑了起来,以南宫琛的能为,要辨出《咏梅》是何人所奏,应是并不为难。而江晚璃长于丹青,尤擅写意山水,以画喻曲,足见巧妙。
“难怪瑾公子在洛城之际,提起兄长总是推崇备至。”洛湮华也是莞尔,随即叹道,“今夜初抵怀壁庄,确然有几分伤怀,承蒙南宫公子以箫音相伴携行,令人心怀一畅。再称呼’江宗主‘未免生分,如若不弃,今后便直呼江华即可。”
南宫瑾回到金陵也不过半月,重逢静王与宁王极是高兴,但兄长与洛湮华对答,他不好插言,一直在旁边静候。
“江宗主,五……陆公子,”他此时才说道,“去岁年末,三国比武讯息传来,躬逢盛会,本应由兄长赶赴洛城参加,但他临时有事脱不开身,故而匆匆换成我代表南宫家前往。这几日回到家中,才得知当初大哥遇到的要紧事,原来与万剑山庄有关。”
洛凭渊记起南宫瑾初入静王府时,的确曾说过类似的话。他不动声色地往四下扫了一眼,长廊周围只有轻微的雨声,在场除了南宫家二位公子,全是琅環的核心人物,晤,还有他自己。
洛湮华望望皇弟,又看了一眼容飞笙。怀壁庄与南宫家的交情,其实还是源于慕少卿。同为延续数百年、家学渊源的武林世家,同在六朝故都金陵,慕少庄主与南宫长公子乃是地道的世交,相识于满地爬的总角之龄,为友谊打下了深厚根基。虽则二人承袭家风各行其是,一个倨傲一个温润,但情谊之好是毋庸置疑的。前任庄主慕峰去世后,慕少卿在旧属的拥护下领鸣剑令主之位,有这层关系在,加上朱晋为人仁侠宽和,于武林中颇孚人望,南宫世家多年来都与琅環保持着不错的来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