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阙韶华(91)
“事到如今,属下不能再瞒着主上,势必要禀报了。”秦霜说道。
三人现下都在含笑斋,杨越匆匆进来,手中拿着一块白布:“方才府门前来了个老乞丐,说是有人给了一吊钱,让他来送信。”
白布看上去十分普通,上面既看不到文字,又不见记号,末端系着一枚指环。
封景仪变色道,“这是蒋寒的家传指环,他从来都戴着不离身的。那乞丐去了哪里?”
杨越道,“我仔细看过,只是一个寻常乞丐,说话有些颠三倒四,问他给钱的人是何长相,也答不上来。我将他暂时扣在门房里了。”
秦霜接过那块布端详,又凑近鼻端闻了闻,说道:“是用离合水写成的,只能看一次,我们去见主上。”
洛凭渊无法再阻拦,几个人一道进入澜沧居,将消息告知刚刚用过早餐的静王。
洛湮华静静听了昨夜以来的前后经过,吩咐道:“取一盆热水来。”
谷雨端来一铜盆热气腾腾的净水,秦霜挽起衣袖,将白布平展着浸入水中,上面便渐渐显现出字迹,先是淡红,继而转为刺目的殷红:“字传华山首徒封景仪,限八月十三申时前将纪庭辉从天牢带出,任其离去,则蒋魏二人自可安好归来,逾时不候。若对外声张寻找,二人性命即时不保。”末尾是一个标记,寥寥数笔勾勒出一座山峰的形状。
“昆仑府!”秦霜一眼认出,实际上在场无人不识。
一时间众人都没有说话,看着血色的字迹又渐渐在水中洇开去,由清晰渐转模糊,最终彻底消失。
八月十三就是明日,封景仪咬紧了牙关。这些年华山派忍辱含悲,对外不愿张扬,但私下提及岳乾无不切齿痛恨。他想到自尽的施宛,更有目眦欲裂之感。可是自己如何能不顾师弟的性命。
“果然纪庭辉就是岳乾。”他喃喃道,“是我轻忽了,想不到昆仑府在暗中盯梢,蓄谋要挟。”
对方的意思很明显,岳乾若是从华山派手中脱身而去,日后此事便是江湖恩怨,朝廷一方甚至没有理由再插手来管。而这一遭纵他离去,本门之辱不知何时方能洗雪。他但觉满腔悲愤,好一会儿才说道,“两个师弟随我出来,我须得将他们平安带回去。事到如今,若无良策,我明日唯有将纪贼放走,先保住他们性命,来日再一并讨还此节。”
洛凭渊几日下来,已看出封景仪与两个师弟情谊甚笃,见此情状心底升起一股怒火。华山派弟子前来洛城起因于自己,如今却让他们在这京畿之地,靖羽卫势力所及下有了性命之忧,无论如何难辞其咎。
他按住怒气说道,“丰师兄不必焦急,父皇早已有旨意在前,只要确认了纪庭辉的身份,便可由华山派将他带走处置,天牢那边我定会安排周全。只是若能设法提前救出蒋魏二位少侠,就无须受昆仑府要挟。”他想到飘香酒楼的存在,不由得望了望静王,暗想皇兄定然对那里更为了解。
第四十九章 岂曰无衣
房内一时静了下来。各人均在想,纵走纪庭辉令人心中不甘,而且昆仑府真的能守诺,将人质平安放回吗?
封景仪有些犹豫:“昆仑府既然敢公然到王府来威胁,必定有万全准备,若是被他们发觉了暗中查访,蒋寒或魏清怕是会有危险。”他并非信不过宁王,但是想到如果下次送到面前的是师弟们的手指或耳朵,甚至尸体,就无法不忧心如焚,“江宗主和五殿下久在洛城中,不知可有妥当之法?”
他只觉洛凭渊太过年轻,回到洛城不到半载,而对于静王,尽管确是闻名不如见面,但见他一直在卧病,因此虽是这么说,心里却没有存多少指望。
静王见了白布留书后一直在思忖,此时才缓缓说道:“纪庭辉绝不能交给昆仑府。”
话音甫落,所有人都是一呆,不要说洛凭渊,连随他多年的秦霜和杨越都鲜少听到他用这般毫无商量余地的语气说话。
“江宗主此言何意?”封景仪道,他平素冷静,但眼下情势危急,声音也不觉提高了,“除非能将两个师弟安全解救出来,否则届时不放岳乾,他们的性命怎么办?”
静王的神色依旧沉静,像是并不在意他的态度:“几位少侠远道来我府中,却在京城出了事,是我的疏失。琅環必定全力查找他们的下落,尽力在期限前将人救回,但明日不能放走岳乾,更不能让他回去昆仑府。”
“江宗主,”封景仪心中生出怒意,倏然起身,“我华山派过去与你未曾谋面,只因见怀壁庄处事仁侠,与琅環亦有渊源,才一直敬重有加。你传信华山,要我等先赴裕门关再往洛城,封某照办了,让我三人暂住等到中秋之后,在下也答应了,但如何处置岳乾,乃是我华山内务,事关师弟生死,若无原委,恕景仪不能从命。还是说江宗主要用身份和琅環来压我,或是让宁王殿下扣着人不放?”话到最后,语气已转为冷峻,又道:“人命关天,不管当中是何缘故,望江宗主慎言!”
房中气氛一时有些凝滞,关绫“唰”的一下不知从何处闪出来,站到静王身后,冷冷地看着封景仪。
“小绫不可冒犯。”静王道,他稍稍示意,关绫便身形闪动,又不知消失到了何处,谷雨也不出声地退了出去,从外面掩上房门。
“封少侠请勿动气,”在一片静默里,洛湮华如是说道,他的神情中有种不容置疑的凝肃,“在下岂肯弃两位少侠安危于不顾,只是若岳乾逃脱,其中关系到的人命又何止千万。兹事体大,我唯有将其中情由告知,与封少侠一同商议。”
封景仪本也不好翻脸,听闻静王的话意,心中微凛,于是重又坐下:“究竟是怎么回事,江宗主请明言。”
在场的众人中,秦霜最清楚前因后果,他见静王微微点了点头,就低声讲述了数月前如何从纪庭辉口中套问出飘香酒楼的所在,之后又如何利用这条线索布下计谋,假传情报引北境辽军上钩,从而帮助禹周军队在战事中取得先机。
他说得扼要明了,太子与昆仑府勾联等细节则掠过不提,末尾说道:“故而之前主上请封少侠一行再等几天,是为了稳定局势,直到会战结束。”
封景仪听到后面已经明白:纪庭辉此前以为是绿蕊通知了同门设法相救,自己才得以活命,然而飘香酒楼那边实际上毫不知情。只消此人脱身而去,与同门相见,两下里一经对照,便会知道酒楼早已暴露,而通过它传向边关的情报只怕也会因此不足取信。而今北境战局一触即发,岂容在这个档口生变。
他的脸色一时间转为苍白,事关国之安危荣辱,边关无数将兵百姓,的确不是他师兄弟三人所能承担得起的。
他怔了一会儿才道:“江宗主,既然你有这番筹谋,实在应当早些告知,或是传信我等延迟行程才是,如今教我如何是好。”然而他自己也知道,这等机密怎能外泄,世上诸事又岂能尽在算计之中?
“原是我思虑不周,致有今日之患。现在当务之急是尽快将两位少侠救出,我府中的从人也需找回来。”静王说道,自从发觉了飘香酒楼的存在,谢枫属下的淇碧一直在密切监视,已经大致查明了昆仑府在洛城中的势力分布,只因时机尚未成熟,才未对其出手。他凝视封景仪,徐徐说道:“昆仑府目前送来的是指环,想来蒋寒魏清暂时还不至受重伤或有性命之忧。封少侠,你可愿将事情交托于我?江华虽则不才,但必定会竭尽全力还你两个完好的师弟。”
封景仪人生地疏,突逢不测,本是心乱如麻,但闻听此语,与他目光对视之下,整个人却渐渐恢复了理智与稳定,心念电转间已打定了主意。
“现下别无他法,我师兄弟三人性命便交托于江宗主。”他起身长揖道:“若是明日申时,师弟们仍未能救出,我自然会前往天牢,将那岳乾带出来,而后当街以剑格杀。若是师弟们因此出事,景仪必定自刎,以命相报。”
静王颔首还礼,武林之中信诺为重,性命相托不过在一言之间,两人都知道无需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