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阙韶华(220)
郑桐是要到船尾接替弟弟掌舵,这艘不大的客船是父亲一年前买下的,卖掉已经破旧的两条小货船,拿出水上跑了几十年攒下的辛苦钱,还咬牙借了一笔银两,全家人都将它看得比性命还重。郑桐与弟弟郑杨七岁起就跟着父亲行船,但这一趟还是兄弟二人头一遭单独接手,自淮安到金陵水路漫长,处处都须提着谨慎。
船尾有袅袅炊烟升起,混合了稻米的清香,郑桐知道是妹妹郑梨已经先一步起身在烧早饭了。行船十余日,郑梨在船上客人跟前露面不多,做饭却分外地细致用心,有时得到一两声赞许,就红着脸躲回后仓高兴半天。
郑桐觉得也怨不得妹妹,他自己同样好不到哪里去。那天在淮安码头揽客,有位年轻男子匆匆来包船,三十不到的年纪,衣着并不如何华贵,却有种沉稳干练的气度。他不理会大小船家热情的招呼与探问,连着看过几艘,直到在郑桐的船上转了一圈才说道:“难得还洁净,看你这船家也算忠厚,就是你吧。”说着,并不提目的何处,直接拿出一锭二十两的银子做定金。
郑桐不尽欢喜,又满心敬畏,不管要去哪里,跑过这一趟,家里借的债说不定就能还清了,这客人一定是位非比寻常的大人物。
他带着弟弟妹妹将整艘船从里到外擦洗得更加干净,次日清晨果然来了一行十人,让郑桐没想到的是,他心中的大人物已收敛了昨天的气势,引着众人登船的样子,怎么看都有几分恭谨,旁人则称他为“杨总管”。
郑桐很难忘记初次见到这些客人时的讶异与震动,除了一位沈管事年龄长些,约莫三十五六,笑吟吟的一团和气,以及两个眉清目秀的小书童,其余几位一望而知皆是二十来岁,或冷峻或斯文,各有风采,尤其是比较年轻的那位陆公子,比画出来的还要俊雅,而另一位江公子则更是、更是……他想不出恰当的形容,但自己江南江北来去多年,见过的出挑人物加起来,还及不上眼前一半多。
几天下来,郑桐愈发感到这一行客人神秘莫测,看得出相互关系很好,言笑不禁,但神态举止间,众人似乎对江陆两人有种自然而然的尊重,尤其是那位沉静的江公子,他的话不多,脸色常带着几分病态的苍白,似乎身体不是很好,可每逢一开口,所有人都会立时静下来,隐隐然尊他为首。
郑桐越看越糊涂,不全像朋友,也不似主从。有时江公子让他到跟前,询问运河沿途的风土,他听到几人都是吐属文雅、识见渊博,既谈民生疾苦又说武林掌故,不时还讲论他听不懂的武功。比江湖少侠多了贵气,说是官家子弟偏又像是很懂水陆规矩;前两日水上起了风浪,他去送郑梨煮的止晕茶,又看到长相秀气的唐公子神色凝然,正在给江公子把脉……他只好不想了,每日埋头行船,自淮水经运河,昨夜终于入了长江。
走到船侧,他突然看见一道着青衣的修长身影,有人不知何时已站在那里,正手扶侧舷远眺江面。
“江先生,”他不禁停步,“您这么早就起身了。可别站在舷边吹风,还是进仓避避雨吧!”
敢出声提醒是有缘故的,这船上的诸位客人好像都很在意江公子的身体,但凡涉及相关问题,江公子的为首地位就不管用了,很快会遭到念叨或管束。
果不其然,他才来得及说了一句,后仓门就开了,陆公子手里拿着一件披风走出来,口中责备地说道:“皇……江兄,出来也不记着加件衣服,受寒怎么办?”
郑桐看到江公子回过头来,先朝自己看了一眼,目光随即落在陆公子身上,唇边多了浅浅笑意。他不由缩了一下脖子,赶紧朝船尾去了。尽管隔着几重舱壁和一段距离,陆公子应该不是被自己那一声惊动出来的,但与江公子静静的目光一触,他还是瞬间有种僭越了的感觉,心跳漏了好几拍。
“皇兄,”洛凭渊将披风披在静王身上,低声道,“起这么早,昨夜没睡好么?”
“可是将阿渊吵醒了?”洛湮华听出弟弟语气里的埋怨,微微一笑,继而又转头望向晨曦里茫茫浩荡的江水。江风卷着细雨迎面而来,不再是洛水上的清寒,而是氤氲着南国特有的湿意,“我是想看一眼江上的景致,算来从前乘船入长江,还是十三四年前的事。”
洛凭渊脸上一红,离开洛城南行不久,琅環下属相继分批先行,加速赶往江南,协助怀壁庄稳定局势;而身为朝廷钦差,乘坐的大船行动迟缓又引人注意,他索性撇下一众随行官员和护卫,只带了沈翎,与静王一行在淮安另外雇船,顺着淮水而下。自登上这艘船起,他重新使用早年的化名陆渊,皇兄就一直管自己叫“阿渊”了。或许因为偷偷在意过云王的“阿云”,每次被如此称呼时,他总有些不好意思,仿佛心底的小别扭被皇兄看穿了一般。
他跟着将视线投向水天一色的江面,极目望去,前后周围帆影点点,在乳白色的晨雾中时隐时现,江波壮阔,白浪滔天,令人胸怀为之一畅。
“十三四年前,是陛下与娘娘出巡扬州那一次吗?”他轻声问道。
“不错,同样是走水路,只是夜晚有时歇宿在江边离宫中。每到一处,沿途州府接驾的排场,连我见了都觉得靡费过巨。在江南盘桓数月,看似鲜花着锦,实则怨声日盛。后来陛下再想离京巡游,娘娘就多劝他体惜民力,一动不如一静。”静王说着,有些出神,“不过那一次,我随着娘娘拜访了不少武林世家,姑苏白家,金陵慕氏,第一次见到少卿也是在那时,可惜没来得及去一次洞庭萧家。”
洛凭渊沉默,提到未曾谋面的慕少卿,他就有些不悦。一路上琅環时有联络传来,万剑山庄的武林帖派发四方,言词又极其激烈,在远离京师的江南武林引发的震动,比起洛城三国比武有过之而无不及。鸣剑主武林事宜,是琅環十二令中实力最强、声名最盛的一支,如今公然另立门户,反对宗主江华,无异于宣告了方才复起的琅環重又面临分崩离析。那些针对静王的言论更是刻薄无比,尘嚣日上,贪慕荣华,出卖琅環换取富贵,连他听到都觉得不堪忍受,不知静王心里会有多难过。
“闻说慕少卿剑法卓绝,一柄寒水剑纵横江南罕逢敌手,我倒想会他一会。”他淡淡说道。
洛湮华心里叹了口气,他可不希望慕少卿与皇弟对上,适才顺口提起,倒是自己失言了。他转而说道:“再半日路程就过了扬州府,我们溯流去金陵,速度会慢一些,但两三日间也就到了。”
洛凭渊点了点头,这才想起出来找静王的目的:“皇兄,江风吹多了不好,奚谷主千叮万嘱交代说你不能着凉、不能过劳,他生起气来大家都得倒霉,我们回仓吧,也快吃早饭了。”
奚茗画没有于淮安一同登船,他耽在京中大半年,需要先回一趟梦仙谷,说好两三月后到江南会合,期间药方与诊病就托付给同去见识试剑大会的唐瑜。静王颇感无奈,只得随着洛凭渊进仓避雨。奚谷主的人不在跟前,余威比之在时犹盛,连谷雨和白鹭都学会了拉着他的衣袖说,主上不尊医嘱,奚大夫将来一定会生气的。
晌午时分,客船过了扬州府。由于目的地是金陵,只有杨越与关绫上岸采买些物品。
雨水渐渐变得疏落,江面却热闹起来,一眼望去桅帆处处,大小船只在不见边际的江面往来穿梭,一时间百舸争流、千帆竞渡,扬州的繁华富庶可见一斑。
“沈管事,想不到渡口有这许多待发的漕船。”用过午饭,几个人坐在舱中喝茶,洛凭渊见到一艘艘满载粮米的漕船从旁侧缓缓经过,想起适才码头停靠时拥挤非凡的景象,信口说道,“都说漕帮秩序严明,运调有度,可簇拥在淮阳渡口的粮船也太多了,我看有一半都已经装船完毕,为何还停着不起锚,莫非长江上有什么特别的规矩?”
沈翎加入靖羽卫前曾是漕帮舵主,对其中情形最是清楚,闻言苦笑道:“公子有所不知,说是长江上的规矩倒也不算,但是从江陵潇湘到扬州余杭,但凡漕粮起运,地方上的规矩都是有的,只是没想到才几年光景已经这么严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