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阙韶华(126)
洛湮华没有动,依旧凝视窗外,宁王只看到他修长的背影,隔了一会儿才徐徐说道:“所有这些,都可说是魏无泽的目的。他不愿见到禹周的武林门派止息干戈,不再是一盘散沙,更不能忍受琅環恢复元气,再如昔日般为武林同道所敬。因此几年来,他自己很少出现,却已经将相当一部分得力下属调往余杭与金陵一带布局,而且多方煽动蛊惑,想方设法引起纷争,武林同道间的,甚至琅環内部的,故此江南时有风波。”话到此处,他静默了片刻,当洛凭渊以为他不会再说下去的时候,才听见他接着道:“我一直在着人追查,但魏无泽的藏匿本领甚高,反而折了几名属下。上个月,我收到讯息,有一名暗卫在杭州西湖边见到了他的踪迹,追踪下去,虽然很快就被摆脱,不知所终,但是他看到魏无泽身边带着一名女子,从描述来看,那应是青鸾。”
洛凭渊站了起来,听到最后一句话的瞬间,他觉得全身的血都涌到头顶,而后又缓缓流回原位,深深吸了口气,却不知道能说什么。他与苏杭相隔千里之遥,即使极力地伸出手,也不可能将青鸾从魔掌中扯回自己身边,让她待在安全的地方。
“皇兄,青鸾她看上去还好么?后来就再也没见到她了?”尽管极力控制,他的声音里仍然有一丝颤抖。
“凭渊,青鸾还活着,我只能这样告诉你。她过得好还是不好,即使知道了,又能怎样?”洛湮华静静说道,他终于回过身,洛凭渊在他的目光里看到一抹没能完全掩藏住的隐痛,“时机未到,我们无法到江南去找她,以魏无泽的阴沉狡猾,即使去了,情形也与现在无异。狡兔尚有三窟,唯有逐步铲除势力羽翼,将魏无泽迫到山穷水尽的田地,才能将他逼出来。”
他注视着洛凭渊略显急迫与迷茫的神色,尽量让自己的声音保持稳定:“凭渊,我明白你想早些救出青鸾,我只是想说,不能着急,有些事情看似有很多选择,其实环环相扣,我们只有分清次序,逐一解开每一环,才能真的将它解决。如果弄乱了前后因果,或许就再也没有重头来过的机会。所以我们审问纪庭辉,但无论能审出什么,都莫要心急,好么?”
洛凭渊僵立了片刻,慢慢坐下来。他心里忽然想到了皇觉寺中纳兰玉说过的那句话:“无论是比起当今的静王殿下,还是太子殿下,你都还差得远。”的确,他以为自己已经淡定,已然努力,也做到了许多,然而比起要达到的目标,仍然相隔千山万水。他想兼济天下,又想弥补早年缺憾,或许是太急迫与贪心了。经过了皇觉事件,自己本该吸取更多教训。
静王曾经问,为什么要选择回到洛城,他答道,以皇子身份,可以为国为民做到更多的事。那时候他还不明白,伴随权利而来的是责任,每一个决定,每一步行动,都关系到不知多少人的生计、安危甚至生死。
“好,皇兄,我懂得的。”他低声道。执起茶壶轻轻给桌上静王的茶杯加满,“一件一件地做,我,不着急。”
洛湮华坐下端起茶盏,眼前的弟弟略略低垂着眼睛,有点伤心的样子,令人很想摸摸他的头。但他只是用杯盖慢慢划开浮在上层的茶叶,慢慢啜了一口。
“也不会很久的,就像辽人求胜心切,此战不惜倾举国大半兵力,局面一旦形成,发展会越来越快。”他说道,事实上,或许比起凭渊,自己才该是更急的那一个,究竟还能有多少时间呢?即使是奚茗画,也难以告诉他答案吧。能提醒这一点的唯有每一次的病痛虚弱以及身体难以忽略的疲倦。
“不会很久的。”他又重复了一遍,这一刻,脑海中浮现出表妹江晚璃寄给自己的信函,描述西湖畔的断桥明月,金陵的六朝王谢,还有太湖的浩渺烟波,“如果顺利的话,或许一两年间,我们就能成行了。”
奉天贡院之中,为了四百名新科贡士的排名,正负主考连同十二考官已经在反复地衡量与争辩中度过了两天,一甲三人,二甲七十人,取为进士,后面三百余则全部定为同进士,同样是榜下即用,但只有入了二甲,日后才有资格走到文臣的顶峰。遇到争议分歧,考官们往往要为自己的荐卷力争几句,副主考的发言权更大一些,但最终决定的权力在主考李辅仁手中。
此时距离发榜还有三天,三甲同进士与二甲后二十名的名次已基本排定,越往前面,众人的情绪与争论就越激烈。有时为了两份水平差相仿佛的答卷孰者更优,便要面红耳赤一番。尽管按照考制,会试发榜并非最终排名,而是要经过殿试才能定下来;但谁都知道,通常除了一甲和二甲前几名变动可能大一些,其余人的名次基本上最多前后更动一两名,不会有多少落差或者惊喜了。
李辅仁看了看面前最后一摞答卷,他可以预料为了排定前五十名,至少还得争上一天。这些都是常态,令他意外的是,审卷过程尚未结束,皇帝却似有些等不及了,昨日命人来询问进展,今日更派来御书房侍读学士傅见琛,命他将今科取士的名单带回宫中。
“傅侍读,如你所见。今科名次尚未定下,四百贡士的名字仍封在漆泥之内。历年会试自有规程,结束前不可提前开封录名。”李辅仁不紧不慢地说道,他本来就以刚正不阿著称,此刻见尽心竭力宫里还要来添乱,脸色就沉了下来,拱手道:“不知陛下可有旨意,要免了李某主考之职?如若不然,便请回复宫中,本官不敢坏了规矩,明日事毕自当入宫请罪。”
“李大学士言重了,”傅见琛却是风度彬彬,拱手笑道,“陛下既以重任相托,岂有丝毫见疑之意,更不会强求不守规矩。李大人自管忙碌,下官便在外间等候,待到事毕一道进宫复命可好?此乃圣上求贤若渴,大人当体恤啊。”
他这般一说便如春风化雨,紧张的气氛立时和缓下来,李辅仁心道,原来是皇帝等不及,命人来催促,面上也露出一丝笑意:“是本官言语鲁莽了,如此敢不奉旨?傅学士便请外间看茶。”
这个插曲没有影响众考官的情绪,待傅见琛出去,偌大厅堂中再度陷入排名的热议中,两扇门一关,浑然不闻窗外事。
傅见琛却在附近踱步,他三年前也曾当过一任考官,于贡院颇为熟悉,很容易就找到放置四千余份落卷的签押房。审卷未完,所有的落卷还成叠成摞地堆放在书案和架子上,只待过几日放了榜,就会被封存起来,运到礼部存档。
傅见琛似是觉得这屋子不错,好整以暇地坐了下来。负责看守的书吏自然是有的,但傅大人是皇帝身边的近臣,又奉了圣谕,虽见他慢悠悠翻看落卷,也无人阻拦,还殷勤地送上清茶点心。
整整一日,李辅仁都没顾上理会钦使的存在,待到掌灯时分,却见傅侍读面带微笑推门而入:“诸位大人辛苦,敢问进展如何?”
主考大人这才想起有些慢待了他,于是说道:“有劳傅大人久等,目前只余前十五名。待用过晚饭,再过数个时辰,便可大致落定。”
晚餐时间早已过了,只是众人都精神集中,此刻才觉得腹中饥饿。李主考说道:“列位大人可各自散去吃饭暂歇,一个时辰后回来继续。”又转头请傅见琛与自己一同用餐。
“甚好,下官难得有机会与李大人叙谈。”傅见琛欣然道,他看到主考书案正中摆着一叠答卷,又道:“想来这便是今科论定的前十五名了,在下有些好奇,不知可否近水楼台,先睹为快?”
“请。”李辅仁淡然道,既然已经定下,现在给人看看也不算逾矩。
众考官已经分别散去,厅中只余二人。他见傅见琛神情专注,低头逐份翻阅,想到连日辛劳选出来的锦绣文章,眉宇间不由多了几分满足。晚饭虽已摆好,他也不急着催促,而是说道:“今科也算出了几篇好策论,立意构架都是不俗,前五的次序怕是要费些踌躇,说不定还需请陛下圣裁。”
傅见琛只来得及一目十行,翻到其中一份时,但见字迹端雅,不失清逸灵动,再看时,正是皇帝让他看过的策论之一,作文章的人应是名叫赵缅,字繁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