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阙韶华(81)
庄世经不为他阴郁的神色所动,依旧态度沉稳,不急不慌:“殿下遭此挫折,乃是命中注定,还望稍安勿躁。”
他捻着三缕胡须,清癯的脸上带着叹息之色,见洛文箫渐渐回过颜色,恢复了常态,才慢慢说道:“殿下须知,天下最难坐的位置就是这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殿下是禹周储君,如今陛下春秋正盛,见你位重东宫,每日六部事务都从手中过,若是做得好了,难免相疑,无事也要生出事来,若是做得不好,更是难当。其余几位殿下,但凡存着点心思,要对付的也是你,哪里会把父子兄弟的情分放在眼中。此中为难,实是难以言述,如今殿下受册封五年,羽翼初丰,故在下说陛下之举乃是题中之义,却是不必乱了方寸。”
一番话句句说在洛文箫心坎上,神色立时缓和不少,他对天宜帝确是满怀怨怼,又不能出口,不禁叹道:“先生之言,实乃一针见血,国事纷繁,我做也是错,不做更是错。群臣以我马首是瞻,求到门下,难道置之不理?若说官员贪腐,更是亘古至今朝朝有之,又岂是因我而起?这些年,无一日不是闻鸡而起,兢兢业业,如今却落得这般不尴不尬,该如何自处,请先生教我。”
他话意中避重就轻,对自身种种作为隐去不提,庄世经自然听得出来,也不说破,只沉吟着道:“观目下情势,圣旨中既然说的是让五殿下清查账目,便由他去查,年轻气盛,又未处理过政务,任由他雷厉风行,待惹出了乱摊子,陛下还不是须靠太子殿下来收拾。”他慢悠悠说道,“东宫依然照旧理政,一动不如一静,只将诸事处理得周全些,多多呈报启奏,不留话柄于人即可。而今当务之急,仍是去了圣上的疑心,在下曾谏言殿下韬光养晦,如今仍做如是想。”
太子闻言先是点头,复又沉吟,他在户部中涉入颇深,有些事连庄世经也未告知,若是让洛凭渊翻了出来,却不好办。他迟疑着说道:“近年户部许多事都是我在管,五皇弟若是清查的动作大了,寻出些错处,父皇岂非见责更深?”
“事分大小轻重缓急,若是小事,由得他去,若是严重,殿下能挽回则尽力挽回,否则便应避嫌,撇清关系,方为上策。”庄世经道,“目前陛下忌讳的,不是太子无才,而是太有才,便是落得个见事不明,为下官所蒙蔽,也比让陛下对你生了嫌隙的好。”说着,他摆手道,“在下还有一言相告,殿下对臣属有宽悯之心,虽是好事,然而百官皆赞扬殿下仁厚有德,却将圣上置于何地?殿下所以有今日之虑,大半乃是由此而起,并非全因六部吏治,故在下斗胆进言,太子待臣下手段不妨紧些,有时要将这好人让给陛下来当,方是为人子的孝道啊。”
这段谈话发生在几天前,但太子至今想起,仍会感到背后有冷汗渗出,初掌权柄,尝到做储君滋味的几年里,他的确一心显示能力、结交臣属,急于得到更多支持,让所有人都忘记洛深华曾经的光彩,忙得昼夜不息,全是为了培养自身的羽翼,此时醍醐灌顶,才惊觉已做了太多触及帝王忌讳的事。沉思间,舆车已经穿过大内的天街,到了位于后宫西侧的蕴秀宫。
韩贵妃今日依旧妆容精致,梳了叠螺髻,上插九凤朝阳嵌宝步摇,摇曳生姿,只是眼睛下方有一点上好宫粉也遮不住的青色,显是近日来睡得不甚安稳。
洛文箫知道自七月十五以来,天宜帝已有七八日未到蕴秀宫,尽管韩贵妃在宫中积威多年,这点事还显不出什么,但心里必定要反复计较惦量。他一时也看不清楚,天宜帝究竟是因为兰亭宫的风波而有意发作,还是出于对自己母子不满所作出的姿态。
“太子方才可见过了陛下?”韩贵妃见他来了,闲闲问道。
“还没有,儿臣去问安,父皇正召集了薛松年他们几个朝臣在议事,故此儿臣便先过来看望母妃了。”太子道。
韩贵妃目光流转,随意说道:“消停几天也好,薛松年又弄不出什么花样,你正好歇歇。”
服侍的宫人内侍已被挥退,洛文箫在绣墩上坐了,他心里装满各种官司,面上还要一派从容:“五皇弟在户部,四皇弟在边关,且看他们能折腾出什么。”接着又笑道:“五皇弟接了圣旨,这几日看下来,倒是一派老成持重,想着稳扎稳打呢。”
他本以为初出茅庐的洛凭渊为了迎合圣意,行事会燥进冒失,想不到宁王不温不火,户部运行如常,心里反而不太舒服。
韩贵妃淡淡道:“来日方长,他既四平八稳,你就更要沉得住气,你是当朝太子,云王又不在洛城,时日一长,他纵然不投靠你,为了日后打算,也得留个退身的情面。”
洛文箫对此节也是想了又想,他目前最大的赌注仍然压在北境的战况上,只要云王兵败,自然难以翻身,天宜帝也就暂时无力整治六部,一个洛凭渊能成什么气候,到时也就不足为虑。只是宁王还掌握着靖羽卫,自己私下通过昆仑府所做的诸般手脚却是不可告人,不仅庄世经不知情,连韩贵妃也只略晓一二。
他说道:“庄世经劝我,今后不妨四处留意,看到合意的庄子宅院便置上几座,若是手头不够宽裕,还可向宗室亲眷暂时拆借一些银两。”
韩贵妃蹙了蹙眉,随即会意。以洛文箫东宫太子的身份,将来整个天下都是他的,何须眼下要借钱置产,显得失了储君的气度。然而这般作为放在目下却十分合宜,让天宜帝听说了,觉得他并无大志,无甚威胁,纵然清查户部之下发现有些扯不清的银钱往来,也不至于伤筋动骨。
她缓缓点头:“此法甚妙,母妃听了也放心些,只是需徐徐而为,若一下子做得过火,着了行迹,反为不美。”
织锦送上酽酽的茶水,洛文箫揭开杯盖喝了一口,叹了口气:“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君平目下除了管着皇庄御田,也没有其他事情给他做,不如就帮我去物色庄园,免得他一想到五皇弟去了户部就发火,两人闹起来,先前在五皇弟身上下的功夫就白费了。母妃,我最担心的还是洛湮华,看他偶尔上朝,一言不发,平日缩在府中装病,暗中的手段只怕层出不穷,难以防范。”
“七月十五晚上,本来纵然不得手,也不至失手,偏偏被宁王赶了回来,”韩贵妃目中光芒一闪,脸上神情仍是十分慵懒,“一天之内出了好几桩事,你父皇焉能不多想,要消除他这层疑心,还不知要费多少工夫。”
“父皇连御制车马都赐给他了,目下难以再向他出手。”洛文箫见她还是不露声色,心里又有些焦躁,“我想过了,不能等着父皇用碧海澄心取洛湮华的性命,这么多年,每次都差一点就能收拾掉他,又每次都功败垂成,紧要关头总是让他活了下来,放任下去终会坏了大事。”
韩贵妃看着儿子的样子,每当提到静王,平素深沉的洛文箫就禁不住要变颜变色,这一点,他自己只怕没有察觉吧。
“洛湮华的弱点并不只是碧海澄心,”她啜了一口茶,沉沉说道,“只要攻其必救,破绽自现,以你对他的了解,当真想不到么?”
洛文箫低头思索,迟疑道:“若说琅環,他们退到江南后藏得隐秘,裕门关出手虽然露了端倪,但昆仑府的势力还没扩展到长江以南,就算魏阴使去了那边主持,也非旦夕便可见功。”
“琅環能够建功,足见洛湮华隐忍多年,苦心孤诣,哪里能算弱点。”韩贵妃轻笑一声,“他近在眼前你都收拾不了,去想千里之外的事,真是一叶障目。也不能怪你,母妃也是近日才想到。”
洛文箫不禁心头一跳,凝神等她说下去,只听韩贵妃缓缓道:“自五皇子回京以来,你我都小觑了他的价值,只想着让他对静王怨恨疏离,多多作对就够了,却都忘了,对洛湮华而言,撇开琅環,若说他在这世上最在意的人,除了洛凭渊还能有谁?你看宁王处处冷淡针对,他除了忍耐,何曾对他有过半点不利?倘若这位从小呵护到大的宝贝弟弟出了什么事,你说他会不会连自身都不顾,急着去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