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阙韶华(378)
跟着嗤拉一声,似是衣衫布料撕破,而后梁氏便哭了起来,一面哀声泪下,一面数落,“从前是莺莺燕燕,倚红偎翠,一事无成还耀武扬威,到头来胳膊也丢了,害的全家跟着遭罪;现在是闷葫芦一样成天发呆,要么就喝得酩酊大醉,明知被人家捏在手心里了,还梗着脖子充硬气!你看看自个儿,在看看府里的光景,成了什么样子!当年日日上门溜须拍马的那干官吏小人,早就躲得不见影子,就只有爹爹兄长疼爱我,四处求告设法,为了打通门路,不知花了多少银两才能隔三差五稍些东西进来。不然你哪里还吃得到野味,喝得到楚江春!眼看着曦而都八岁了,再关上几年,她如何议亲嫁人?你不想办法,还是男人不是?再说了,而今荒原寂寂,就算想下跪求情都没人受礼,你就拿我们苦命的妇孺撒气。你休吧,就只会欺负身边人,妾身真是倒了八辈子霉,吃苦受罪落不下半点好。你今日写休书,明日我就悬梁自尽,留书给爹爹说是你将我逼死的!呜呜呜。”
哭声虽大,丝毫不掩吐字清晰流利,调子时高时低,韵律起伏颇有章法,怎么听都像是很熟练。
景澜皇帝与静王面面相觑,看来洛君平府中的日子,憋闷是憋闷,倒是时有波澜,不甚寂寞。
安王目前有一子一女,庶子才满三岁,而嫡出的长女洛曦仪已然八岁。
洛凭渊心中,既是好气又是好笑,也多少有几分不忍。只是不曾想,安王将禁足至今的责任归咎到了与皇兄的旧怨上。
他其实并没忘记三皇兄洛君平。尽管安王的人缘从来就谈不上好,但毕竟已被关了相当一段时间,宗室中落井下石的固然有,却还不至于没人肯为他求情,加上后宫里宜太妃好几次在杜棠梨面前落泪哀恳,洛凭渊已将此事放在了心上。
解除圈禁其实只需一道圣旨,然而,直到临终,天宜帝也迟迟不曾下旨,甚至流露出不妨让三皇子继续思过几年的意思。在洛凭渊想来,父皇一方面是将施恩的机会留给了自己,以便安王心怀感激,日后安分顺服,另一方面,很可能仍是对天宜二十二年那场始于安王当朝控告太子,终于三司会审的惨败不能释怀,有意让洛君平多受些挫磨。
在兰台落雁湖边见到新近移植的柏树时,也是这般啼笑皆非,他觉得,安王做错作恶都曾有过,但自打被出卖抓进敌营,战场上失去一条手臂,也确实吃足了苦头;当初揭发洛文箫固然是为了自身报仇,但也为琅環深渊起到了助力。因此,其实已经同静王商议过,待到月末,大型皇帝棺椁送入骊山陵寝后,就撤去守卫,让安王府解禁。
现在看来,家有悍妻,也难怪洛君平会先自沉不住气了。只是气量狭窄这一点看来是改不了了,以己度人,将皇兄想得恁也偏狭。
思忖间,耳边又是几声布薄撕裂之声,只听洛君平恼羞成怒:“有完没完,你也该闹够了,一边去,我要清静一下!”
但闻几下推搡,安王气冲冲地,应是打算掉头而去,脚步声却越来越近,径直朝两人所在的方向走来。
洛凭渊望一眼静王,洛湮华眼中有着笑意,并无不悦。此刻立即避让固然来得及,但就这样碰上,似乎也无甚不可。略一犹豫间,兄弟三人就在杂草丛生的王府小径上面对面地相逢了。
洛君平看上去与适才听起来一样狼狈,头发凌乱,初夏时节衣着已比较单薄,身上半旧的茧绸长袍领口、下摆都有撕破的痕迹,尤其空荡的左袖,自肩膀处绽开一道长缝,怎么看都令人想起斗败的公鸡。两年多时间,他已经远不似当初回京时那般面黄肌瘦,由于长期足不出府,肤色养得比从前还要白一些,一张脸若不是挂着几道抓痕又写满了气急败坏,倒也颇秀气。
他的目光首先接触到身着浅黄常服的洛凭渊,而后是一身青衣的洛湮华,整个人就如被施了定身法,连表情带脚步都骤然僵在了原处。
三人相对,一阵静默,安王抬起右手擦了擦眼睛,确定不是自己产生了幻觉,又继续保持呆滞,除了眼珠还在来回逡巡,简直就如木雕泥塑一般。
如果不是有点不好意思,洛凭渊实在很想笑,决定与静王同来探访之前,他怎么也没想到久别重逢,会是眼下的场景。自己总是微服私访的做法,或许确有欠妥之处。
他清了清嗓子,正准备主动开口招呼,耳边就传来女子的喝斥:“洛君平你还敢走,妾身的话还没说完……你们是什么人?……啊!陛下!”
气势汹汹的叫嚷突然转为一声惊呼,直入云霄,而后就像被截断了一般戛然中止,安王身后,现出一个身着小袄襦裙的年轻妇人,头插珠翠,发髻同样有几分凌乱,此刻正双目圆睁,一手掩口。一脸的不能置信。
周围鸟语蝉鸣,时光无限静好,洛湮华收回若有所思的目光,莞尔说道:“许久不见,三皇弟别来无恙?”
第189章 番外二 朕到此一游 下
可能是受到打击太大,直到进了王府书房,安王看起来仍有点木呆呆的不在状态。
基本上,面对洛凭渊,本能地意识到应当恭敬,但过去从来都端着兄长架子,切换起来很有些生疏不自然;而当着洛湮华,那游移不定,时而恨恨,时而随你怎样彻底放弃的眼神,足以证明他的心里活动还是相当丰富的。
梁氏虽然泼辣,但经过方才的尴尬场面,也是万万不敢也不好意思在圣上面前停留的,行过礼后,早已急急地躲进了后宅。不过兄弟三人在书房一坐定,茶水点心便接二连三地送了上来,小心翼翼地表达着当家主母的殷勤与关切。还有一件给洛君平的外袍,颜色是近似树皮或麻袋的浅褐色,毫无纹饰,令人诧异安王府里居然能找出如此朴素的衣衫,低调得简直如同庶民。
洛君平的鼻子差点气歪,但是既不好发火,又不能在陛下面前衣冠不整,只好告了声罪,进入里间更衣。
洛凭渊环顾周围,书房里仍是往日格局,但摆设已大多不见,不知是收起来了、打碎了还是变卖掉了。案几上积了薄薄的灰尘,相比昔日的精致奢华,这处屋舍似乎与安王府其他处所一样,蒙上了一层晦涩。茶水倒是今年的新茶,清香澄澈,点心也还新鲜。
“三皇兄,”待到安王回转,他说道,“今日是大皇兄要来探望你,我陪着一起,咱们只叙兄弟旧情,不论君臣。”
洛君平脑中转过无数念头,洛凭渊已是生杀予夺的天子,肯拨冗亲至府中,无论如何都是好事。自己苦熬两年半,难道终于有机会解脱圈禁之困?然而这五弟口口声声说是陪静王,显然是要替洛湮华撑腰,什么叙旧情,分明是清算旧账。
梁氏那些没完没了的絮叨又在耳边回响:认个错,服个软,就算再难堪也得低头赔罪,只要让静王出了当年恶气,自己阖府上下就有了出头之日。
他不是能伸不能屈的性子,否则陷在夷金的兵营里也未必挨得过来,从前在洛文箫跟前伏低做小亦是常事,唯独皇长兄洛湮华,也不知是过去骄横跋扈惯了,还是别的什么缘故,要他恳求宽恕,简直就如同称赞洛临翩一样痛苦,放在从前那是绝无可能。
想到一旦错过今朝,将要面对的漫漫时光、无尽等待,他咬了咬牙,心中默念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出来混总是要还的,慨然吩咐左右,“去,给本王拿条鞭子来!”
而后也不理会从人一脸惊吓,起身朝着静王一揖到地:“大皇兄,我知道以前得罪你不是一次两次,一点两点,总之事我洛君平不识时务,做错在先,理应受惩罚,只是却连累了家中妻儿。如今趁着陛下也在,我任凭你打骂,绝不皱一皱霉头,也请大皇兄开恩原宥,饶过了这一府人丁。”
书房里一阵沉寂,气氛再度陷入尴尬。洛凭渊又是气恼,又是好笑,他的确有让洛君平赔个不是的意思,不说化干戈为玉帛,至少情面上过得去,岂料这位一向挺会做场面的三皇兄上来就将被圈禁的责任扣到了皇兄头上,说是赔礼,话里话外满是不平不忿,俨然受尽委屈。
他待要开口,静王含笑道:“三皇帝输人不输阵,果然光棍得很。既是为了妻儿老小,日后说出去也不至于没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