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阙韶华(264)
“她还能是什么人,自然是昆仑府埋下的内应!”谢潇的怒气还没来得及过去,就再度上涨,“看看你将大家折腾成了什么样子,再掂量掂量,如今状况究竟谁最高兴?获利最大的又是哪个?有脑子的人都能看清楚!你万剑山庄出事时,主上尚在千里之外,你自己不好生查明,倒要他来为你解释,还讲不讲理了?”
他的声音本来提得很高,忽而转哑:“少卿,到了现在,宗主待你之心还不够明白么?你为何就是执迷不悟,不肯清醒过来?”
在场群雄本就信了九分,再听出他话音真挚,均想,慕少卿提出的条件果然不近情理,宗主江华摊上这么一位难缠桀骜的属下,想在被气死前将之收服,确实是千难万难。如果换做自己,证据在手,怎会管他服是不服,怕是早已耐不住性子翻脸。由此看来,琅環宗主不仅气度惊人,这份相待之情也确然值得珍惜。
“江宗主甘冒风险立下约定,对慕少庄主的看重已是不言自明。”在僵持的气氛中,宁则非说道,“人云举棋不定、落子无悔,下了决定就难以重来。慕少庄主所做判断干系重大,既然疑窦重重,更须慎之又慎。以在下浅见,轻率冒进,恐为宵小之辈所乘,倘能脱出心障,以退为进,方为大智大勇。”
洛凭渊默默想,大师兄虽是高人做派,如今说话却变通得很,分明是看清了慕少卿死要面子的性格,一边激将,一边又给他铺台阶。
朱晋朝宁则非抱拳以示谢意,转而对慕少卿说道:“奉宗主之命,除了文书,还有一件东西让慕令主过目。”
他略一示意,身着黑衣的玄霜部下走上前,将另外一只狭长的木盒也摆在桌上。盒盖开启,里面寒气森森,一看就是兵器。
慕少卿绷着脸走近,一堆纸片就纠缠了半天,他不确定洛湮华葫芦里又在卖什么药。待到凝目看去,盛在盒中的是一对黑沉沉的铁鞭,十八棱骨节,乌沉中隐隐透出赤色,好似曾历经杀戮,饱饮人血。
“庄主。”顾笛在身边低声道。慕少卿知道他是提醒自己不要碰触,以防其中有诈。他冷笑了一声,洛湮华诡计虽多,还真不是胡乱下毒的人,再说怎能当着数千双眼睛输了阵仗。他当下毫不迟疑地伸手拿起其中之一,只觉入手异常沉重,心里一动,再细细打量,不禁神色微变:“这是黑沙透骨鞭!”
人群中立时起了低低的喧哗骚动,黑沙透骨鞭乃是武林中排得上名号的凶兵,据说打造时掺入三成玄铁,挥动间彪悍凶猛、无坚不摧;更重要的是,大家都知道它乃是昆仑府九护法之一温天笑的兵刃。
温天笑血统半汉半胡,天赋异禀、力大无穷,早年曾为关外巨寇,劫掠时偶然得到一块玄铁,遂寻找铸铁名家,耗费两年时间打造出一对趁手铁鞭,爱若性命,从不离身。多闻他性格残虐,下手狠厉,十多年间命丧鞭下的对手以及无辜性命不计其数。直到前几年遇袭遭遇重创,才收敛凶焰,销声匿迹。
温天笑不只是华山派的仇敌,对于琅環而言,更是仇深似海、不共戴天,因为十年前,从昭临赶回洛城的右使萧夙玉就是此人与姬无涯联手暗算杀害的。而今黑沙透骨鞭到了玄霜手里,所代表的意义不言而喻。
朱晋的神色依旧沉稳,淡淡说道:“二十天前,玄霜在河间府截获温天笑,经过激斗,已将其生擒,交予靖羽卫押往洛城,不日明正典刑。这对兵刃兼程送至金陵,前日才到怀壁庄。宗主相信慕令主得知消息也会高兴,因此让我等带来了万剑山庄。”
慕少卿握紧手中沉冷的鞭柄,洛湮华是在告诉自己,琅環不会放过任何一个仇家,待到时机一至,所有的仇恨终会找到归属。心底一股热血上涌,激越贲张,然而于此同时,情绪却仍然冷漠而冰凉,感受到灼痛的煎熬,一个不断变大的声音在脑海中回响:“他分明是当众将了你一军,是为了算计你、降服你,所以决不能动摇上当!”跟着他听到自己冷淡的声音,“不错,多谢江宗主报捷。但玄霜擒获了温天笑,与今次赌约并无关联。我奉劝他一句,没话说就愿赌服输,别在不相干的事上白费心机了!”
朱晋叹了口气,以他心性之稳重,也认为不将慕少卿痛揍到十天半月起不了床实在对不住自己,但目前唯有接着忍耐:“今天到此为止,你提出的要求,我会转告主上。慕令主,希望你明白自己在做什么,明日最后一天,宗主会亲至,言尽于此,望你三思而后行。”
说罢,冷冷一甩衣袖,头也不回转身而去。
第一百三十四章 以剑之名
五月初七,自清晨起,苍穹下就飘起若有似无的细雨,扑面的山风中混有微凉的水气,像是要带走初夏的燥热。来到江南一个月,洛凭渊已习惯了这样湿润的天气,举目所及,万剑山庄的一草一木格外清幽,仿佛在飘零的雨丝中得到安抚。
“四师弟,师尊一向称赞你心志坚稳。”殷鉴休说道,“今日一战,胜负之数存乎身外,只需凝神定心,以意驭剑,自然浑若天成。”他察觉师弟身周气息不太稳定,似乎心绪起伏,在为即将到来的比剑紧张,不由有些担忧。
“多谢二师兄提醒。”洛凭渊点头道,他其实在想着昨晚与静王的对谈。
“皇兄,裴素雪已经死了,山庄事件的来龙去脉,真的能说清吗?”他这样问道。依据之前纪庭辉的供述,三名护卫都是魏无泽多年培养,不受昆仑府其他人控制,身份及其隐秘。以目前态势,若不能直接揭破裴素雪与前任阴使之间的关联,整场赌约就难有胜算。然而魏无泽酝酿已久,藏匿无踪,教人到哪里去找证据?经过两天的观察,他觉得慕少卿病入膏肓的程度尤在预期之上,即使当真搜集到人证物证摆在此人面前,恐怕仍旧换不来一句心服。
他想了想又道:“皇兄也无需过于忧虑,明日一战,我必定全力取胜。”
不能让慕少卿心甘情愿地服软,就唯有战而胜之一途,他的确感到几分紧张,因为失败的代价是难以想象的。怀壁庄上下的气氛如临大敌、一派肃杀,所有人的目光都盯着宗主,可想而知压力有多沉重,而静王身上还压着一道圣旨。
“慕令主的要求也不算全无道理,事到如今,不好教他失望。”洛湮华却像全然不在意这些,悠悠说道,彼时,暖黄灯光掩去脸上倦意,他幽深如清潭的眼瞳里掠过一抹潋滟的光彩,“比剑、说理,缺一不可,还是那句话,只要凭渊愿意帮我,总是有办法的。”
洛凭渊收回思绪,他与两位师兄已堪堪走到木桥边,对面有人影迎了上来,是领着八名门下的顾笛。洛凭渊看着整齐排成两列的剑堂弟子,不由微感诧异:“下雨天,顾堂主怎么守在外面,可是在迎江宗主?”
“江宗主一行适才已到了。”顾笛拱手为礼,神情庄重,“剑堂奉庄主之命,迎候名剑纯钧!”
“原来如此。”洛凭渊会意,“多承慕少庄主礼遇。”
他下意识地按住了腰间长剑的剑柄,丝丝战意自心底融汇上升。这柄凝聚千年前第一铸剑名家欧冶子心血的神兵,来到身边已满一年,出鞘的次数虽然不多,却少有空回,七月十五月夜连诛十余名死士,令静王府转危为安;八月十三皇觉寺一击而取纳兰玉性命,使自己不至遭遇毒手陷害。在他心中,纯钧的存在远不止是一柄锋锐无匹的御赐宝剑,它仿佛渐渐成为自身的一部分,心意相连。慕少卿看来是对纯鈞志在必得了,而自己也早已下定决心舍命陪君子,赌上一次。
顾笛转身在前引路,宁则非脸上现出凝重,殷鉴休隐有忧色。
“大师兄,二师兄,咱们走,不要让江宗主久等。”洛凭渊说道,“放心,我相信今天定然是个好日子。”
依循传统,试剑大会最后一天的环节是品鉴各家剑派携来的上品好剑,与前两日相比较为风雅轻松。曲高则和寡,若不是懂剑爱剑之人,此时多半已选择趁兴而归,故而历来到了第三日,宾客会散去大半,留下来的剑客仍聚在万剑山庄。洛湮华很久以前就听慕少卿讲起过这些惯例,但当他再度走近山庄大门时,却发觉眼前依然人来人往,数量并不逊于第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