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阙韶华(20)
五月初三时,天宜帝将静王召往御书房的消息不能算多秘密,很快就不胫而走,臣子们都猜测,或许是父子一番长谈,解开了心结;或者说,静王重新得了帝心的青睐。然而这种恩宠究竟分量如何,会对朝局带来多少影响,却值得玩味。天宜帝旨意中,只是赞赏了静王的品行,准其归朝,但只字未提他的才华能力,且又没有授予实职,由此看来,圣上应该是只准备让他闲散下去,并不打算起用。因此,洛湮华虽是嫡长子,但他的归朝对名分早定的太子而言,应无实质影响。
但这些揣测并不能让所有人放心,毕竟是件大事,谁又知道日后会如何。
太子和安王面上都看不出异样,据说太子的东宫当夜灯火通明,但这是常事,说明不了什么。安王似乎关起门来摔了几个杯子,但这于他也是家常便饭。因此,勉强可说波澜不惊。
此后几天,静王府源源不断收到贺礼。其中有东宫的,也有安王府的。太子送的是一对中规中矩的汝窑梅瓶,安王却无此气度,送来几个烧得十分精致的彩色釉面花盆,色彩艳丽,意在嘲讽他还不是只能在府中种花。静王看了,不由一笑,觉得洛君平虽然量窄浮躁,但行事之间也非全然无品,有时倒也不失妙趣,吩咐收起来日后种花用。
他对宫中的封赏并不意外,天宜帝要笼络他人时,向来做得很到位,只是双方僵持的时间太久,突然如此,多少令人不太习惯,臣子们大概也感觉措手不及。
登门拜访的朝臣亦是不少,大都品级较低,前来探口风虚实,官阶高些的,此时还在观望。静王自从进宫拜寿回来,就低烧了三天,才刚好转,听说有人登门,就说道:“说我身体不适,不见客。”
秦霜在旁边,立时应了:“我去告诉杨越。”他和秦肃待在府中,并不与外人朝相,出面待人接物乃是杨总管的事。他刚转过身,又说道:“若菡托我带了些点心给主上,想进府来见见,我看她很是担心。”
洛湮华知道白若菡几天前在自己生病时就悄悄来过,只是当时没有精力见她,而这个时候,盯着静王府的耳目又太多,他摇了摇头:“若菡太显眼了,出入时容易被人注意,让她在楼中好好待着,现在不宜相见。”跟着问道:“金陵那边可有联络,谢枫动身了吗?”
秦霜笑道:“谢少庄主早就蓄势待发,属下初四飞鸽传书,次日他就启程了,浩浩荡荡带着一堆人,到洛城来查账,打算大干一番。只是离得远了些,总得再走十天半月才能到。”
他说得兴起,静王听了也不免莞尔,说道:“不可想得太轻松,麻烦多得很。你给他传个信,让他别太赶,该怎么走就怎么走,莫要显得太过匆忙。这边尚有些事未定下,不必急在一两日。”
秦霜知道他的性情,话说得轻,心思却放得重,故此每句话听到耳中都需加些分量,敛容答应,忍不住说道:“主上还需好好将养几日才是。”
静王点了点头,示意他可以退下,心中思虑的却是另一件事:太子在朝臣中经营结交颇深,隐然有自成派系之意,军中将领,则大多拥戴云王。从天宜帝指派何人来协助自己,应能看出这位帝王目前的一些想法和态度,亦会影响到自己采取的行事方式。以他对天宜帝的了解,心中隐隐浮现出一个人选,不知道是否会如自己所想。
静王归朝后数日,府邸逐渐恢复了平静。前来拜访的人发现他闭门谢客,朝臣们也注意到五月初六之后,静王虽来上过一次早朝,但什么也没说,安静地站在太子下首,天宜帝好似也不怎么在意他的存在。这些初步证实了早先的推测——静王的处境虽然好转了,但应该也只是一个闲散亲王。
然而就在此时,天宜帝又颁了一道旨意:宁王洛凭渊文武双全,性情沉厚,可堪重任,着暂辖靖羽卫。又念宁王年轻初归,尚无府邸,赐居静王府。
这道圣旨前半部分十分明了,后半部分却颇有些扑朔迷离。洛凭渊年龄虽轻,人才出众,自归来后一直是天宜帝面前的红人,众人皆见他低调恬淡,但偶有表现,便十分惊艳,都想到皇帝不会将五皇子放在那里不用,定会有所委任,果然,授了靖羽卫,可是为什么要同时命他住进静王府去呢?
朝中年资久的旧臣就想起,五皇子幼时,由于生母位分较低,都是由琅環皇后抚养,直到十岁,因而那会与皇长子洛湮华相当亲近,感情比其他皇子之间要深笃亲厚得多。但是宁王回京后,对静王极为漠视,态度比之对待其他皇兄相去甚远。因为安王的关系,有不少人听说了他唯一一次前去静王府时,在洛湮华面前的冷言冷语,据说气得静王几乎发病,可见嫌隙匪浅,已然不念兄弟之情。如今皇帝一道旨意,让宁王从住得好好的鼎剑侯府搬去静王那里,怎么看怎么古怪,着实是天意难测。
静王接到的乃是口喻,简单地通知他宁王要住进来,心中一时唯有苦笑。他想过天宜帝有可能将靖羽卫这个难题丢给宁王,毕竟洛凭渊有寒山派的背景,又在朝中毫无根基,事事都须依仗皇帝的支持,用起来令人放心。他也想过洛凭渊有可能被指派来协助自己,但没料到天宜帝这么狠,没有了杨越,就直接把宁王送进府里,每天放在自己身边,明知他们之间心结极深,难以解开。这位父皇对于制衡之术,实在不是一般的迷恋。
看来静王府是很难如己所愿,回归宁静了。他叹了口气,只好让杨越收拾一处院落给宁王,说道:“离我住的澜沧居不可太近,也不能太远,出入不必走同一条路,能做到么?”
府中院落本就有限,杨越琢磨了一下,发现毫无选择余地,答道:“那就西院可好,幸好属下前些日子刚找人修葺过。”
静王觉得距离有点近,但想想府中情形,总不能把宁王打发到后园角落去住,就同意了,说道:“素简了些,做块匾额吧。”
他走到书案前提笔蘸墨,写了含笑斋三字。
杨越见了,哭笑不得:“不知殿下为何取这个名字?”也不知宁王看了会怎么想。
静王道:“远山含笑,五皇弟离了翠屏山,或许有时仍会忆起师门情谊,权做应个景好了。”
他本不希望现在与洛凭渊接近,想离得远一些,不要使对方过早地卷入各种事端。若他是天宜帝,想要栽培年轻的宁王,不会贸然任命统辖什么靖羽卫,置身漩涡,只会让他进六部之一,像兵部或户部,做些实事,积累阅历,沉淀心性。由此可见,天宜帝虽对宁王不错,心里也只想将他当颗棋子,并不如何爱惜。在那个人眼中,究竟有谁不是棋子,不可舍弃呢?只是,纵然世事如棋,但人皆有七情六欲,若总是视他人为棋子,任凭如何用尽心机,落子之际终会棋差一招。
接到旨意头疼的,并不止是静王。如果说洛湮华还知道是怎么回事的话,洛凭渊则是真的不了解状况。天宜帝在寿辰隔日将他叫到御书房,交代了靖羽卫的事,宁王本以自己年资尚浅,无意担此重任为由推辞,但天宜帝对他说:“靖羽卫现有两名副统领,统领一职空置,朕只要你暂时担下,直到物色到合适的人选,并未将此职直接授予你。你若见到理想之人,亦可向朕举荐。”又叹道:“此事未有着落,朕确实寝食难安。”
洛凭渊见圣意难违,唯有答应,但他怎么也没想到,天宜帝的圣旨颁下,同时还赐住静王府。
得知静王归朝时,宁王坐在房中思索了一个时辰。想到了寿辰当日见到的洛湮华,还有那句答话:想我所想,做我能做,不过,现在还不能告诉你。那天他神色自若,但洛凭渊能感觉到,静王进宫,绝不是为了在长乐宫坐着吃一顿寿宴。
他脑中有许多碎片:早年的记忆,回到洛城后的所见所闻,还有琅環。身在寒山派时,很少能听到洛城的消息,关于静王的更是少之又少,但他其实从来没有忘记过这位皇兄。江湖上的传闻要多得多,他曾模糊地疑惑着,琅環十二令究竟怎样了,又打算如何,永远销声匿迹吗,还是真的都不在了?洛凭渊只知道静王一个人被留在了洛城,天宜帝冷落他,琅環也不再管他,由此更坐实了心中对早年之事的印象与回忆:皇后江璧瑶通敌叛国,既背叛了禹周,又害了琅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