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阙韶华(314)
话到此处,他目中倏然现出明锐慑人的光采:“已经到了这个地步,朝廷说什么,父皇怎样看,都是日后的事,我既顾不了,也不想管。沈副统领,皇兄的情况你都明白,一切有我担待,你尽快去办就是!”
沈翎明白无法再劝,躬身领命。他总觉得洛凭渊与以往有些不同了,看似冲动的决定,其实已经过深思熟虑,但若说理智,又像隐藏着不惜代价的执着,甚至疯狂。静王洛湮华淡雅从容的风华,沉静的目光不期然浮现在脑海,过往交集不多,但对方的睿智与沉着令他无法忘怀,也唯有那个人,能够如此深刻地影响宁王。
“许久不见大殿下,不知近日,情况可还好?”他不觉试探地问道。
“皇兄他,还是在静养。”洛凭渊锐利的神情柔和下来,顿了顿,才慢慢说道,“虽然大家都尽量不拿外面的事让他烦心,但是,我想他很可能已经知道了。”
声音里有着不易察觉的沉郁,沈翎怔了一下,见到他眉宇间的暗淡神情,对自己的贸然提起顿时有些后悔,连忙胡乱劝道:“吉人自有天相,静王殿下人品贵重,非是寻常人等,想来定会逢凶化吉、遇难呈祥的。”
此语实在不过是一句泛泛的安慰,洛凭渊却深以为然,颔首说道:“确实,常听人说尽人事、听天命,但我却觉得,像皇兄这样的人,纵然天地不仁,也应还他一条生路。既然有了碧海澄心,又怎能缺失雪蔓青果?如若不然,天道何存?”
他起身走到窗前,凝视笼罩天地的无边烟雨,目光仿佛投向极远的远方。苍茫世间,上穷碧落下黄泉,那一枚唤回生命的小小果实,究竟在何处呢?
是年七月十四,宁王通过靖羽卫发出赏格,凡能为琅環找到所需药材的人或帮派,除却怀壁庄给予的酬劳,还可以任意要求五皇子洛凭渊为其做一件事,只要符合道义、不违国法,则承诺既出,绝无更改。
第一百五十八章 咫尺天涯
就如洛凭渊所想,静王的确已经知道了,包括自己的病情,以及洛城发生的事端。
众人都小心翼翼地瞒着他,但是一个个的神态、目光怎么可能不露痕迹?自己的身体状况,也不会没有感觉。
他问秦肃,阿肃用最简单的“无事”、“不知”回应,声音却有些沙哑,躲在屋梁上不肯下来;洛湮华再问慕少卿,问容飞笙,问表妹江晚璃,尽管每个人都含糊不清,极力掩饰,他相互印证之下,心里也就渐渐了然。他最后叫了朱晋来问,朱副庄主见实在无从瞒起,只得说出宫城失火的消息,虽绝口不提解药,洛湮华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阿晋,放松一点,”他看着朱晋发湿的眼眶,只默然了一瞬,就静静说道,“对我们来说,这未必是坏事。”
“主上……”朱晋好一会儿才体会他的意思,声音禁不住地发抖,却一个字也接不下去。
“李统领已经尽力了。天要下雨,韩贵妃也算把能赔的都赔进去了,总要索讨些代价。”洛湮华淡淡摇了摇手,“所以,就这样吧,大家不要多想,我们还有要做的事。”
“五殿下非常担心,”朱晋低声道,“最近都不肯休息。属下觉着,他的状态不太好。”
他本不该提起洛凭渊,所有可能导致宗主劳神或情绪起伏的话题都应尽量避免,但不知为何,还是提了。洛湮华的反应太过从容,就像于生死已然看淡,除了尚未完成的最后一件大事,对世间已不萦于怀、了无眷恋。他不由自主地想打破这份平静,制造一些牵挂,毕竟,主上放不下的不只有琅環,应该还有五殿下洛凭渊。
洛湮华的脸色依旧是苍白的,他将目光移向窗外,像是没有听到朱晋的话,悠悠说道:“再过几日,奚谷主不反对的话,我们就可以启程回京了。只是看样子,中秋多半要耽在路上。”
朱晋见他有一丝倦意,显然不愿多谈,又想到此去极可能即是永诀,心中一阵痛楚,再说不出话。他唯有起身行礼,退出了卧房。
洛湮华独自靠在床头,亲人、朋友、下属们的悲伤,他看在眼里,却无法告诉他们,自己在得知解药被毁时的感受。
也许旁人不会相信,但他的确很平静,甚至觉得,这样很好。青鸾选择与魏无泽同归于尽时,是否也怀着类似的心情?
没有了解药,意味着自己来日无多,再不会对帝位构成威胁。以天宜帝的性格,除去一块心病,想必在减少猜忌之余,又会加倍担心琅環随之而来的报复。如此,最有利于申冤的时机已然到来,皇帝再是不情愿,恐怕也得考虑退让、安抚,与琅環化解仇怨了。
去岁初夏,在寿宴结束的夜晚走进御书房,选择杯酒立约之际,他已然想到,天宜帝能提出喝毒酒这样狠辣的条件,就意味着绝不会同意给解药。而今的形势,虽不知那位父皇是几分无心,几分有意,却符合他最初布局的构想。冤屈昭雪,十年前的真相大白于天下,而随着身为宗主的自己逝去,琅環将脱离与宗室最后的联系,彻底回归江湖,同朝廷形成新的平衡。
如今,距离最终只有一步之遥,留给他的时间也还够用。
他不是圣人,在中盘落子时也曾犹豫彷徨,因为一个人走向终了,感受生命流逝,是如此地孤独。也曾茫然地想过,为什么不能自私一点,试着去强求,让自己也一并活下去呢?
但那是在来到江南,发生连串事件之前,现在,他有些累了。上天选在这个时候斩断生路,如同在冥冥中相告:放弃那一线不应存在的冀望,你终归要回到原本的宿命里。
洛湮华慢慢躺回枕上,经过大半月的养息,身体依旧空虚乏力,耳边仿佛想起魏无泽肆无忌惮的嘲弄:“我早就说过,大皇子,天不佑你,越挣扎越是短命,我看你能支撑到几时!”
他合上眼睛,如此结局,一了百了,其实并没有什么不好。身边的人或有哀伤,但随着时光推移,伤痛总会淡去,就像自己多年未曾踏上江南的土地,琅環依然能够井然有序地休养生息、恢复元气,换成其他有能力的人,说不定更加胜任宗主之位。
没有了自己,晚璃还有慕少卿相伴;莹川或许能放下心结,若菡也不必在芳华岁月里日复一日地守候,她们都是聪慧美丽的姑娘,会过得比现在幸福许多;而阿肃,也终于能安心地卸下责任,不必须臾不离地担任暗卫,而是拥有属于自己的生活。
他最后想到了凭渊,心底泛起细微却清晰的疼痛。尽管没人提起,但他知道,皇弟每天都会到卧房来,趁着自己睡着的时候,在床榻边坐上片刻,再无声地离去。有几回,他在朦胧中感到洛凭渊拉着自己的手,就像多年前,那个可爱的娃娃跟在身后,眷恋而信任地牵着他的衣角。
凭渊当然会过得很好,自己应该还来得及做一些安排,为他和临翩,也为琅環。想来终有一日,宁王将登上那座世间独一无二的至高之位,尽抒平生志向,禹周的似锦山河在眼前铺展,今日种种消散无痕,尽付云烟。
…………
思绪逐渐飘散,在安静睡去的一刻,洛湮华感到了过度疲惫后的解脱。棋局已定,终盘不远,至于即将随着生命消逝的其他东西,他只能放下,当做它们并不那么重要。
对于下属们和宁王满天下地寻找药材,静王也依稀听到了一些消息,显然,除非发生奇迹,雪蔓青果是找不到的,但他没有去管。尽心忙碌一番,即使最后徒劳无功,大家至少可以坦然面对结果,要是连努力尝试都不让,自己未免就太无情了。
他有时想,需要和凭渊谈一谈,特别是在得知了宁王透过靖羽卫发出新的赏格之后。然而,前尘往事、诸般误会,加上眼下生机渺茫的境地,多少情由搅在一起,令他每每想起就觉力不从心。他宽慰不了弟弟,自己反而可能失去平静。随着七月十五的到来,又是连着几日发烧,只好将此事暂时搁在一边。
他想再等一等,等整理好心绪,也等皇弟平静一些。其实,只是想告诉凭渊,自己不怪他,所发生的一切也不是他的错,所以不要那么伤心自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