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阙韶华(109)
说着就似好不容易才壮起胆子一般,战战兢兢地望了一眼宁王:“小僧从未见过这等可怕的场面,吓得呆了,了因师傅说,观此人神态作为,必是身带邪煞之气,冲撞了殿中法阵,已然入魔,若不能及时阻止,只恐还会造下更大杀孽;故此他须得将五皇子引回正殿之中,设法以佛法破除他身上邪魔魇镇,让小僧速速往外间报信求援,师弟不谙武功,不可待在附近,速回禅房躲避。就这样,小僧请了三殿下和郑将军前来时……若非了因师傅他舍身驱邪,实难想象寺中还会遭受多少劫难。”他说得语声悲切,末了更以衣袖掩面,声泪俱下。
殿中一时沉寂,众人看着站在不远处的五皇子,不知内情的已不由想象起了他发狂挥剑是何情形。只有太子幽幽叹了口气,像是有感而发,又似压低了声音,但恰好让众人都能听清。
洛凭渊虽有心里准备,也不免气得发抖,这两个和尚他在寺中都不曾朝相,却平白冒出来,绘声绘色地将自己描述成杀人狂魔。
但他进殿前已经想过,无论遇到什么样的诬陷,都须得冷静自持,要是被激得失态,反而更会被说成神智癫狂,不能自已了。
这时,一个沉静的声音说道:“皇觉僧人,你既说远远看到五皇子杀人,当时相隔多远,可看清了确实是他?”问话的正是静王。
“大约十余丈,”寂通稍一迟疑答道,“这恶人……五殿下穿的是一身灰蓝色的衣服,小僧绝不会看错。”
“相隔十几丈,你的师父就能看清他身上有邪煞魇镇之气,而且,还能认出是因为冲撞了正殿中的法阵才会激发的?”静王淡淡说道。
“了因师傅乃是有道高僧,我皇觉寺多年来为保帝朝安宁,一直在守护正殿,对法阵再熟悉不过,师傅当然看得出。”寂空大声道,“他对我等说了,五皇子身上有邪气是因为不久前造过杀孽、德行有亏,而戾气尚未化解,又受巫蛊魇镇,因此才会厉害非常。不知他在正殿中做了什么悖德之事,引得法阵动荡,只怕已引起了不可收拾的灾祸。当时情势危险,我们都劝师傅也避开,等军士入寺再说,可是师傅悲天悯人,他说道,若然放着不管,不知还要生出多少血光,如此帝朝危殆。小僧见昨夜乌云闭月,只怕天象已有感应。”说着低头合十,哀戚之外,还显得忧心忡忡。此人外表老实,说起话却比寂通还要厉害三分,句句触动皇家忌讳。
“原来了因禅师带着你们,在十几丈外目睹了五皇子发狂乱砍滥杀。当此人命危在旦夕,法阵千钧一发之际,还有空暇说了这许多道理。”静王点头道,“确是悲天悯人,令人可叹。”
“我等只是照实直说,师傅自己都已经死了,他定是看出凶多吉少,才要向我等交代明白。”寂通怒道。本来若是了因来指证宁王,说辞必然更加圆熟老辣,他二人仓促上阵,用心编造,唯恐扣在宁王头上的罪名不够,又恐不能连坐到静王,总想求个面面俱到,便着了痕迹。此刻色厉内荏,生怕再被挑出破绽,不敢多说下去。
一众宗亲听得面面相觑,倘若真如眼前两名僧人之言,姑且不论了因是否修为高深到能看出内中关窍,所说的话确是长篇大论了一些。
太子见寂通和寂空几句话间便已显出狼狈,心中暗骂饭桶。昨日李平澜到达皇觉寺后,两人立即被分开严格看管,没有机会一道推敲,只能将纳兰玉原本交代的说法略作改动,尽量串成一气。
他不动声色地向安王使了个眼色,洛君平便出班说道:“父皇,儿臣听到二僧所述,甚为忧虑。方外之人眼观六合,所思所见不同尘世凡俗。皇觉寺是我朝名寺,内蕴毓秀禅机,住持了尘大师更是一代高僧。如今既说五皇弟沾了邪气,儿臣虽不愿相信,却也觉此事不能等闲视之。不若问问五皇弟,是否还记得在寺中发生了什么,才好禳恶驱邪,匡复正本。”
这番话却要高明得多,略过寂通二人的破绽,只言片语间已将宁王等同于不祥阴邪之人。帝王家对阴阳风水大多宁信其有,不愿信其无,身份权柄越高,就越容易笃信鬼神。殿中的目光一时集中在洛凭渊身上,带着或多或少的疑虑,看他如何说法。
天宜帝的眉间掠过一片阴霾,他对新建成的正殿未及参拜就染血相当恼火,沉声道:“傅见琛,今晨你代朕向五皇子问话,你将他的回答再说一遍。”
“臣遵旨。”傅见琛上前两步,立于御阶之前,他自小有神童之名,记心远胜常人,当下将洛凭渊两个时辰前的答复又原原本本叙述一遍,字字清晰。
这番话只有天宜帝和吴庸听过,即使静王,也是初次得知洛凭渊在正殿中竟遇到了梵音僧魔纳兰玉,想到那位昆仑府护法的独门绝技,他对当时的情形已约略弄清了全貌。
众人脸上都有或多或少的惊诧,昆仑府之名对多数人而言十分遥远,如今乍闻了因乃是江湖门派中人,并且在皇寺中构陷皇子,总觉得有些离奇。太子的吃惊也不是全然装出来的,安王不了解,但他对纳兰玉的能为却很清楚,没想到洛凭渊竟然还能这么清晰地记得发生过什么,甚至指名道姓地说出纳兰玉的名字和来历。他不由得皱了皱眉。
待到傅见琛复述已毕,天宜帝问道:“五皇子答话时,可有迟疑躲闪,吞吞吐吐?”
“回陛下,”傅见琛躬身道,“五殿下伤病虚弱,但说话时未见犹豫,眸正神清,以臣所见,应是神志清醒。”
天宜帝淡淡道:“凭渊,适才傅学士所述,你还有其他话要补充么?”
“没有了,”洛凭渊的头依然痛得厉害,但他尽量让自己站得挺直一些,肃声道:“儿臣要说的只是,我并未杀死诚毅侯府众人和寺中僧人,了因的真实身份是昆仑府护法纳兰玉,他用迷药偷袭,意欲废去儿臣武功,故儿臣拼却全力将其斩杀,我从未与诚毅侯小姐私相往来。”
静王垂下了眼睛,洛凭渊的声音与平日相比,有一点点哑,旁人大概是觉察不出的,但他知道,那是倔强之外的一丝委屈。洛凭渊对天宜帝这个父皇,还是有感情的。
自己最后一次问皇帝,你真的相信母后会叛国吗?是在几个月前的五月初三。他已经几乎想不起当时得到了怎样的答复,只记得皇帝眼神里那一点嘲讽与怜悯。此后,天宜帝在他心中,就只是一个坐在龙椅上的君主而已,那一丝属于父子的亲情与信任或许是太奢侈了,他已经无力也不愿继续守着。但此时此刻,他非常希望洛凭渊不要经历这种放弃,那一点不易觉察的委屈是珍贵的,不该受到伤害。
但闻天宜帝语气冷峻,沉声说道:“众位卿家都已明了情况,虽则其中牵涉我洛氏内务甚多,只宜宗室议决,然而事关重大,绝不容姑息放纵,凡有见解都可畅言无忌。如果五皇子确为邪祟所侵,朕必会彻查重处,而若是果然有人胆大包天,敢蓄意陷害一国皇子,”他冷笑一声,“朕倒不信,区区一个昆仑府能反上天去。”
第五十八章 天日昭昭 上
静安殿中一时间无人说话,皇帝已经表态不会偏私,但事关重大,两个僧人的指证与五皇子本人所述天差地别,宁王究竟是潜入正殿与诚毅侯小姐私会,却因中邪而杀性大发,还是赶到寺中救人反遭陷害?没人敢轻易开口论断。
宁王的为人有目共睹,但毕竟才归来半年,又在容易冲动闯祸的年龄,两种可能都无法轻易排除。
冷场了片刻,太子缓缓道:“父皇所言极是,儿臣原本心中迷惘,眼下却如醍醐灌顶一般。若是五皇弟当真如了因禅师之言,为奸人所害,以致误入歧途,那么身为兄长,一味想着纵容回护只会害了他。依儿臣拙见,目下各执一词,口说无凭,当依证据而定。非是我不愿相信五皇弟,只是此时无论人证物证都于他不利,怎不令人担忧。”
“太子殿下言重了,”静王淡淡道,“若说人证,五皇弟近日来除了为寻找华山弟子心情焦急,并无任何异常失当之处,靖羽卫、户部,连同我静王府中下属皆可作证。被昆仑府劫走的华山弟子已然救出,就候在宫门外,父皇随时可传他们进殿作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