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阙韶华(180)
他已经很久没有发这样大的火,显然是被连连袭扰的贼匪彻底激怒了,在旁服侍的吴庸和前来禀报的袁旭升都是暗暗叫苦,袁副统领低声禀道:“回陛下,李统领昨日外出,现下还未回转。不过适才擒住了一名贼人,待属下审问于他,或可知晓来龙去脉。”
前几日,李平澜接连数次接到北辽函谷上人的约战帖子,由于对方算得武学宗师身份,总避而不战不合适,因此昨日答应出宫应战。以他的修为,世上罕逢敌手,但一旦对上了就不是一时三刻能分出胜负的。定下的时辰本是黄昏,结果离开后却是彻夜未归。
天宜帝这才想起,此事李平澜预先向自己禀过。他听说已擒获逆贼,怒气略有平息,便问起是何等样人,具体过程如何。
袁旭升处事干练,是李平澜的得力副手,自从辽金使节到洛城滋事,御林卫与静王府隐隐建立了互通有无的合作,琅環帮了不少忙。他从前未见过关绫,但对于静王身边的少年暗卫,已然不止一次有所耳闻。今日追捕盗匪却意外擒住了关绫,还有黑衣蒙面人逃走前那句大喝,他总觉得透着蹊跷。潜入重华宫行窃本是鬼祟之举,再狂妄的人也要隐藏身份目的,同伙之间更恨不能使用暗语,哪有这般自动叫破的,声音还放得极大,像是生恐旁人听不清。如果当真是为了取得什么要紧物事,今后还指望能找得到吗?
只是他也难以下判断,关绫被制住后的表现同样奇怪,只问了一句,这是什么地方,而后就一言不发,但他头上束发用的,却分明是前些日子宫里唯一失窃的那枚白玉环。
天子见问,唯有实言回答,他将当时情景扼要述说一遍,正想提到自己的分析,倏然发觉皇帝的表情已在短短一刻间变得异常难看。
“解药,”短短两个字,天宜帝几乎是从牙缝里迸出来的,“你可听清了确实是这么说的?”
“确是如此,在场除了属下还有好几个人,大家都是亲耳听闻。”袁旭升瞬间有种极度危险的感觉,背后的汗毛片片直竖,再不敢多言。皇帝的反应就如被触到了逆鳞,来人提到的解药看来不仅真有其事,弄不好还是皇室的阴私忌讳。
“你说抓到的刺客名叫关绫?” 天宜帝阴沉着脸又问道,“可查到他是什么身份,受到何人指使?”
“属下赶着向陛下回报,未及审问,尚不知他的来历。”袁旭升小心地答道。皇帝神色不善,他不想从自己口中说出静王,索性先拖延时间,等李平澜回来再说,“请陛下稍待,属下这便去查问。”
“不必,你不知道,朕心里却如同明镜一般,一清二楚。”天宜帝连声冷笑,心火止不住地上蹿,越烧越炽。
自从服下碧海澄心,洛湮华近一年来都信守承诺,表现得安分又尽心,帮助禹周扭转了长期不利的局面。然而此刻看来,其心毕竟可诛,北境大捷之后,自己已经给参战的琅環旧部论功行赏,即使没在名义上承认,也算是默认了这一干嫌疑未清的江湖武人于国有功。在他而言,当年琅環罪过如此之重,这般待遇已是极宽宏的恩典。
近段时间辽金武者大量涌入洛城,朝廷和谈与三国比武同时进行,过程中难免要倚重静王,多几分礼待。本以为这许多年下来,洛湮华既使不为自己的让步感恩,至少还是个规矩的聪明人,没料想,方得了几分颜色就耐不住了,仗着能指使几个高手,竟敢肆无忌惮甚至撕毁与朝廷的约定不成?
比武以来,目睹了武林子弟的身手之后,天宜帝既感惊喜,又暗暗添了忌惮:琅環能邀来如此多出类拔萃的人才,一旦洛湮华有谋逆之心,局面该如何控制?眼下发生的一连串宫中盗药事件,就正正戳在他的心病上。
择日不如撞日,洛湮华解药没能到手,反而落下把柄,今天可是月中了。
念及此处,他隐约感到有什么地方不合常理,以静王的心智,何至于行事这般嚣张急迫,连退路都不留?他的性命还捏在自己手中呢。
但这个念头只是一掠而过,他没有也不想深思。一切都对得上。虽然也曾怀疑是北辽或夷金的武人潜入重华宫作乱,但外夷焉能熟知宫中内情,又怎会说得出要找解药的话?倘若是大皇子利用城中驳杂为掩护谋取解药,一切就说得通了。况且关绫这个名字好像最近在哪里听人提到过,不是静王的亲随就是暗卫,总之必定关联匪浅。
“将那少年人压起来,谁也不准接近,派人去找李统领回宫亲自审问,尽速回报。”碧海澄心之事越少人知情越好,若传扬开去,免不了遭人诟病,他将心中的怒气按了按,厉声说道,“封锁消息,谁敢将此事对宫外提及半个字,立斩无赦!朕今日要好生问问洛湮华,看他还有何话说!”
静王府中,洛凭渊仍按平日时辰起身练功,而后同小师弟一起吃早饭。严荫脸上挂着两个明显的黑眼圈:“四师兄,今天我可不可以和秦二哥他们一同去找寻小绫,只要能帮上忙,让我做什么都行。”
“不用了,你不熟悉他们行动的方式,还是在府里陪着二师兄。”洛凭渊怎能答应,立即阻止。他见小师弟沮丧的垂下头,又将语气调整得温和一些,“这几天情势紧迫,头绪也多,如果小荫再走失了,我和二师兄都会急死。所以你只要好好待着,让大家随时找得到,就是最大的帮忙,能做到吗?”
严荫点了点头,他的沮丧有增无减。关绫已经失踪了一天多,看得出府里的人都很焦急,尽管没人责怪自己,但他已经难过得坐立不安。四师兄这么忙,对着养伤的二师兄又一句都不敢说,如果躲起来哭有用的话, 他真想找个角落一直哭到小绫回来。
洛凭渊心里也不好受,时间拖得越久,平安找回关绫的希望也跟着渺茫。皇兄说昆仑府一两日间当有所动作,琅環也察觉缩在鸿胪寺驿馆中的姬无涯正在加紧调集手下,但到处都不见小绫的踪迹。待到图穷匕见,或许那个安静而充满灵气的少年再也回不来了。
昨晚与静王一番商议,他今日有不少事情要安排,本来收拾停当应该直接前去靖羽卫所,但不知怎的,出了含笑斋,又不觉先走去澜沧居。
或许是因为昨晚他感到洛湮华的脸色比平日苍白,像是有些疲惫。
静王还没用早餐,他有晨起写字的习惯,正在书案前提笔悬腕。洛凭渊放轻脚步进了书房,立时感到里面静谧的气氛,他看到皇兄没有临帖,而是在写一封书信,抬头似乎是“字启宜初”。
既是信函也不好多看,洛凭渊自然不知道,宜初是慕少卿的字,而且还是许多年前相识之初,洛湮华为对方戏取的。
静王听到脚步声,将手下的字句写完,才放下笔:“凭渊不是要去卫所,可是临时有什么事?”
“没什么,这就出门了。”洛凭渊有点不好意思,他总不能说是因为莫名地觉得不放心,才下意识过来一趟吧,“我办完事就回来,昨晚忘记说了,皇兄今日还是尽量少费些心思,多休息几个时辰,身体才撑得住。”
洛湮华一怔,突然有些不知该如何回应,他唯有浅浅微笑了一下,连自己都觉得十分掩饰:“没事,我会注意。倒是凭渊正值非常之时,凡事提些小心、多几分戒备总没有坏处。”
他看着洛凭渊出了书房,身影消失在院门处,再回身继续写信时,却有些神思不属。
朱晋回到江南主持局面已经三个多月,音讯陆续传来,漕邦那边几经周折终于有了进展,但万剑山庄的情形不大稳定,慕少卿从前虽不认自己这个宗主,至少还是明理的,然而近期他的态度行事日渐偏激,每当其他琅環部属好言相劝或提出帮忙寻找内奸时,他就勃然变色,动辄大骂不休,甚而拔剑相向。
现在这封书信,是表妹江晚璃请自己写的,她想与朱晋一道带着信到万剑山庄,再与慕少卿好好谈一次,但愿能缓和僵局。
他尽力收敛心神将信写完。或许是由于晚些时候须得进宫求解药,感到思绪格外凌乱。两日来一直在反复思索昆仑府擒走关绫的目的,究竟只是想抓一名琅環中人,还是克意针对关绫?由此引出的行动与后果是截然不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