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阙韶华(118)
他也不待洛凭渊反应过来,神情突然一沉,转为郑重:“话说在前面,待到这场病过去,还得等些日子才能重新开始调理。药材已是有限,届时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能再被打断,你和旁人须得小心在意,不可再让他费神了。否则纵是华佗再世也无能为力。”
严词告诫过后,忙了好几个时辰的梦仙谷主领着药僮径自去了,留下洛凭渊坐在床边怔神。
静王在清醒的时候什么都好,病得迷糊时就不愿意喝药,谷雨手中的药汤现在还有一半。
“我来吧,”洛凭渊道,伸手接过药碗。只闻气味也能感到入口必定奇苦,难怪药匙碰到嘴唇,洛湮华就微微躲闪不肯喝。
“再苦也得吃药,知道么?”洛凭渊轻声威胁道:“否则我就让清明按住你的手,谷雨按住你的脚,白露和霜降逼你张开口,我一次统统灌下去,不吃药病怎么会好。昨天我回来见到芒种,他得养伤好一阵子,很盼望主上去看他。”
静王的眼睫颤了颤,像是听到他的声音,仍醒不过来,却把一匙药顺从地喝了,而后眉尖就微不可查地拧了一下。
“就是这样,再几口就喝完了。”洛凭渊道,他很久没欺负过皇兄了,心里升起一点点笑意,但随即就被酸楚淹没了。奚茗画的告诫还在耳边,令他莫名地不安,为什么要赶在中秋之前,连无能为力的话都说出来了。
奚谷主前后说了那么多,他还是不明白,为何静王的病容易在月中发作?他从没听说过有这样的病症。
今夜八月十五;上个月,刺客夜袭同样是在月圆之期;再之前呢,雾岚围猎时第一次撞见皇兄生病是哪一夜?他还记得帐幕外面圆得毫无瑕疵的冷月。再往前想,便是刚刚搬入静王府了,他突然省起初次走进澜沧居时同样刚过月中,静王好像也是生病初愈,一直在低咳。会是想多了么,为什么每次都在十五的夜里?
“皇兄,是我不该没听你的话,”洛凭渊轻声道,“可是你不能每次都突然病得这么厉害啊……你告诉我,为什么一到月中就会发病?”
他知道静王在病得昏沉时,会被问出一些平日不肯说的话,因此问题出口后就屏息等着回答,手心不觉微微沁出汗水。
然而这一次,静王没有回应,发烧消耗了太多体力,加上此前奚茗画的药吃了不少帖,他的发作虽则严重,却比从前安稳,喝过药后便气息渐转平稳,真的睡过去了。
洛凭渊心里不知是失望还是松了口气。谷雨端来一盆热水,他接过绞好的巾帕,为病人轻轻擦拭额上汗水。
内力还没恢复,连帮助调息都无能为力,他能做的只有这些。
快些好吧,洛凭渊默默想着,只觉眼眶有些发湿,接下来需得好好陪着皇兄养病才行。
令所有人松了口气的是,隔天清晨洛湮华就退了热度,人也清醒过来,但与从前相比,他卧病的时间明显要长一些,足足过了四天,奚谷主才允许下床散散步,而且只限于澜沧居的院落之内。
洛凭渊的内力倒是早已复原如初,他的底子好,服了伤药后痊愈得很快,几天来也不回自己的含笑斋,大部分时间都待在静王房中。
洛湮华刚醒来时见到他伏在床边睡了一晚,不由有些心疼兼心惊。连番折腾下来,他忘了嘱咐下属们,生病时要尽量避开些宁王,他总担心以洛凭渊的敏锐,会在自己意志最薄弱的时候察觉到端倪。即使皇弟已经回到身边朝夕相处,有些事仍然需要隐瞒下去。
好在,洛凭渊见他恢复意识,神情是全然的欣喜,随即就开始愧疚,抱住他的肩膀道:“皇兄,是我错了,害得你生病。你有没有觉得好些?”声音里有一丝哽咽。
“好多了,别摇了。”静王微笑道,他还有些晕眩,但也轻轻抱了洛凭渊一下作为安抚。弟弟的头埋在肩上,他隐约想起,很久以前数过,洛凭渊的头上有三个发旋儿。小时候每次望见自己,就会远远扑过来,用小脑袋毛茸茸的在身上蹭着撒娇。
整个人虚软得连抬起手都费力,但他还是感到了淡淡的温馨,同时又有一丝茫然:不过是劳顿了三两天,怎么就虚弱到这个地步?奚茗画告诫过,说自己绝难做到七情不动,他没有在意。多少年都过来了,总以为无论再遇到什么事都不至过于牵动,看来,仍是高估了自己。
小侍从们忙着送来汤药、粥和温水,奚茗画过来把脉,静王很快睡过去。到了下午,他又发起低烧。
连着四五天,整个静王府都处在休养生息的状态。病号除了两位皇子,还有受轻伤的蒋寒、魏清,以及受重伤的芒种,暗卫们也需休整,府中最忙碌的当属梦仙谷主。
洛湮华的病情有一半是出于积劳爆发,连着几天都时断时续地昏沉,待到他想起中秋过后还有一件要紧事,已是八月十九。
“明日就是入闱应试的日子了。”他在院落中散步,一念及此,停下脚步蹙眉说道:“我本想着,中秋前后遣人去看看繁昔他们,这下忙得疏忽了。”
旁边扶着皇兄的洛凭渊闻言也是一怔,他在府中陪着静王,每天靖羽卫所都有各种事情来报告请示,比如通缉戴士发,向锁拿入狱的党羽盘问口供,还得写节略呈送给天宜帝,七荤八素之下也已经将秋闱忘到了脑后。
此刻已过午时,明日凌晨,赵缅和陈元甫就要下场了。
“我竟然也忘了,真是不该。也不知他们备考可还顺利。”他懊恼道,思忖着是否立时派人去一趟,“不过,陈兄与赵兄没有住进府中也是对的,不然出了这许多事,他们也难静下心做文章。”
“到了这会儿,他们该是准备停当了,”静王说道,“不过我们其他来不及,送考总是要的,我交代给杨总管就好。”现下也不过是略尽心意,说多做多反而不美。
杨越很快被唤来,听了嘱咐笑道:“属下也是忙糊涂了,昨日才想起来,已让人备了些吃食送去,只是忘了向殿下提起。我这就过去一趟送考,殿下只管放心。”
静王点头,心知他不是忘记,而是担心自己耗神特意不提。
“皇兄,外面风凉,我们还是进房里去。”洛凭渊道,几日来看着静王逐渐好转,他仍是提心吊胆,又道:“奚谷主说你须得以卧床为主。”
“总在房里躺着,实在气闷,”洛湮华道,很有点无奈。病了一场,每个人都让他休息,看洛凭渊的样子,至少在接下来一个月里,必定会忠实地执行医嘱,和下属们齐心协力将自己管得紧紧的。
他想了想:“趁着奚大夫不在,凭渊同我到书房喝杯茶。”跟着记起眼下吃着药不能饮茶,又道:“喝水也行。”
洛凭渊听得好气又好笑,奚茗画今日被请去了皇觉寺,为了尘大师诊脉兼清谈,他总觉得皇兄一生病就会多出几分任性,比如现在。
“好吧,那就去喝杯水。”他笑着说道,反正书房里有一张不错的躺椅。
书房中墨香书香依旧,谷雨抱来一床毯子给静王盖好,又在他脚边搁上一只暖炉,清明送上一壶蜂蜜水和点心。洛凭渊感到心情终于沉落下来,变得踏实。他想将先前的经历讲给皇兄听,也有很多要问。尽管从杨越与秦霜口中已经得知了大概,但是听静王讲述又会不同。
几天来养病不能多谈,他这时才将遇到纳兰玉的经过徐徐说了一遍,就像长出了闷在胸中的一口浊气,十分畅快。
“在昆仑府九护法中,纳兰玉的武功并非最高,但传闻他不仅天赋异禀,而且阴贽多谋,是个相当棘手凶险的人物。”洛湮华静静听他讲完才说道,“纳兰乃是夷姓,传说纳兰玉本为汉人,生父家中是地方望族,他的母亲是一名歌妓,因为名门公子不肯娶她入门,后来嫁给了一个夷金富商为妾,纳兰玉就跟着到了夷金,被当做奴仆养大。据说在他十一二岁时,母亲被富商家中大妇寻了借口打死,他拼了命逃出家门,靠着天生一副好嗓子,卖唱乞讨,一路从夷金回到禹周,寻至他生父家中想要认亲。”
洛凭渊没有作声,他已经能猜测出后面发生了什么,那生父若是肯认子,早年就认了,岂会等到后来。果然静王接着道:“当他寻上门时,他的生父已然是家主,有四儿三女。他除了挨打辱骂,连一顿饱饭都没有得到。此后纳兰玉便流落街头,他根骨甚佳,又有连番际遇,偶然被昆仑府前代阴使看中,最终收为弟子。十余年后,纳兰玉梵音术初成,便先往夷金,将那商人全家尽数杀死;又回到禹周,见他生父家业兴旺、子孙满堂,纳兰玉于是扮做过路人前去投宿,第二日,那一户上下百余口无一活命,满门鸡犬不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