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阙韶华(203)
在刚过去的寒冬,他已经咳得少多了,现下却怎么也停不下来,无休无止,几要撕心裂肺。
洛凭渊顿时慌了神,急忙扶住他顺气。意识到方才做了什么,后悔地几乎想抽自己。静王发了一夜烧,刚清醒过来,自己连杯水都没端给他,就开始质问,还威胁着连分内事务都不想做了。
秦肃安置好关绫,已回到屋梁上歇息,他见宁王彻夜守在床侧照料,觉得年轻的五殿下也不容易,就任由他去发呆出神,自个儿想通。静王思虑筹画了那么多事,却总是不肯将心思放在解毒上,让人想起来就担心。现在被宁王意外获知,或许会因此生出转机也说不定。谁料一直表现得还算理智的洛凭渊一见静王醒了,就像积聚的情绪找到了出口,上来就是责问,越说越刺心,病中的洛湮华如何禁得起。他心中大怒,从屋顶掠下,一掌将洛凭渊推开,“出去!快请奚谷主来。”
洛凭渊心思正乱,没有防备就被平推出去两步,面前秦肃的神色肃杀得如秋风扫落叶。他醒悟过来,看到皇兄的低咳仍然止不住,疾忙转身去寻奚茗画,但闻秦肃在身后冷声说道:“当初责他不担当的是你,如今怪他不顾惜自己的还是你。”
洛凭渊心中一震,匆匆奔去梦仙谷主的居处,好在为了方便治疗,奚大夫就住在主院附近。阿肃肯定是气坏了,一向只有真的生气或者办事必要的时候,他才会破例说出完整的长句。
昔日情景浮现脑海,初领靖羽卫,自己面上看似平淡,实则掩不住地意气风发,踏进澜沧居,在皇兄面前出口指责:“凤仪宫上下所有人都死了,为了保全你,多少人流尽了鲜血、失去了性命。你只知道自己躲起来过平静安宁日子,可曾想过旁人的痛苦,想着为他们做些什么?这些年来,一次也没有罢!”
他还逼着静王喝烈酒。那时候,皇兄已经中毒,明明是不能沾酒的,勉强喝了大半杯就伏在桌上,咳得喘不过气,如同方才一般。
那些只凭意气冲动轻易脱口的言辞扎进皇兄的心里,是否比强灌的烧酒更加灼痛,像刀割一样痛苦?
奚茗画方才晨起,见到宁王湿着眼眶来请,也没心思骂他,匆匆赶去了澜沧居。洛凭渊拿着医箱跟在后面,却忽而情怯,将箱子交给谷雨,待在门外屏息听着。洛湮华的急咳似乎终于停止了,只是有时还会低低地传出一两声,气息虚弱。
奚茗画给静王搭过脉,取出银针在肺脉相关的几处穴位一一刺入,见他眉心微蹙,不免板着脸:“差点虚脱的人了,还在耗神想心思。你病得可不轻!无论你那宝贝皇弟又在别扭什么,我只管治病,现在起喝粥、服药,然后再睡一觉,有天大的事也等睡醒再说,否则就准备在床上躺一个月吧!”
洛湮华的确被那阵咳喘弄得头晕目眩,此刻仍感到周身不住冒虚汗,情知没力气同人交谈,只好遵医嘱。他低声说道:“凭渊昨夜没睡,让他也去休息吧,等到晚些时候,我还有事要和他说。”虽然阿肃很生气,但除了问得急了些,口气重了些,凭渊说得并没有错,自己心中确然看重其他事情,更甚于性命本身;相比之下,或许凭渊对自己身上的毒性,还要在意得多,因此态度才会这么激烈。
一直隐瞒,只希望凭渊能够心无挂碍地走下去,直到自己无法继续陪伴。然而昨日,或许差那么一点,他再也见不到在宫外等待的属下们,再也不能继续这段路途,在长宁宫外寒冷的黑暗里,他脑海里却只有眷恋与说不出的遗憾。
恢复意识的一刻,是东方既白的晨曦,即使立即被皇弟怒容满面地责问一番,也仍然感到了一丝温暖。选择了现在的路,会不会过于自负,还是说,其实太过自轻?因为那看似遥远其实正在不断逼近的尽头是如此孤寂。
洛湮华在小侍从们的帮助下将汗湿的里衣换过,喝了半碗粥,服下汤药。他疲惫地摸了摸早早赶来的关绫的头,轻声说道:“不要紧,已经好多了。”
躺下休息时,眼前仍然是关绫含着眼泪的微笑,苍白憔悴也掩不住释然的光彩,还有凭渊目中的血丝与焦虑;洛湮华静静地闭上眼睛,他不能动摇,再眷恋也不可以,否则才是害了身边每一个人。可是接下来该怎么做才好,凭渊已经知道了,他势必会分心,会想着如何为自己解毒,已经很难再像从前那样心无旁骛了。如果天宜帝察觉到了他这份关切,局面会更加复杂。
奚大夫与静王的对话,洛凭渊在外面都听清了。他独自走回含笑斋,决定先冷静下来休息一个时辰再说。
林辰这时正柱着拐从客房出来,想去澜沧居看看,他行动不便,宁王又心神恍惚,两人差点撞个正着。
“凭渊,你的气色不好,一夜没休息吗?”林少将军将他拉住,“昨晚就看着你不对劲,是不是太累了?”
他已经听洛凭渊大致说过宫中的状况,还不知道御林卫会从于德殊口中审出什么,整晚都合不上眼。但洛凭渊看上去不仅一夜没睡,而且还有些失魂落魄的,令人不由要担心。他只想到一个可能,不由心往下沉,试探着问道:“静王殿下的病况现在……”
“皇兄醒过来了,但他身体太弱,需要休养一阵。”洛凭渊低声说道,看着林辰脸上松了口气的样子,一时很想苦笑,“我还没吃早餐,正好你陪陪我。”他突然起了倾吐的冲动。府里都是皇兄的下属,只有林辰是自己的朋友,旁观者清,或许能帮忙厘清思绪。反正经过昨夜,京中迟早要有传闻,何必瞒着好友。
“竟然……有这种事,陛下居然……”林辰的脸色发白,手中的筷子不觉掉在了桌上,喃喃说道,“我终于明白,为什么太子那么有把握,定要将小绫送进宫里了。静王殿下的处境,竟然凶险至此。”这等天家秘辛,身为臣下应当避之不及,但想想鼎剑侯干出的好事,单是听听实在算不得什么。
“快一年了,皇兄始终瞒着我。”洛凭渊黯然说道,“如果不是昨天出了大事,还不知要瞒到几时。我心里过不去,结果早晨皇兄刚醒,就没控制住对他发了火。”
林少将军的眉头也皱了起来,低头想了一阵才道:“凭渊,我算不得多聪明的人,不可能弄清静王殿下的心思,只能想到哪里就说出来。”
洛凭渊点了点头,林辰说道:“记得你刚回洛城的时候,对静王殿下还有不少误会,他那时孤立无援,既挂心北境的战事,又要设法为琅環正名伸冤,想来除去答应陛下的条件,没有其他办法。待到你住进府里,起初为了少生事,自然不会说出;后来仍然不告诉你,我想只能是出于爱护之意,不愿意让你卷进这么棘手险恶的事端里。虽然瞒着,但受到损害的都是他自己,凭渊,你其实不该生气的。”
洛凭渊默然不语,他何尝不明白,然而听到这番道理从林辰口中说出,心情却依旧起伏难安。
他没有权力与资格责备皇兄。如果可以,宁愿静王什么都不要做,就在府中种花赏荷,深居养病,只要能安好,能健康。可那是不可能的,自己没有这个能力,代替不了皇兄的位置,即使时光倒流,他仍然阻止不了洛湮华作出选择。
“我只是受不了,皇兄看上去,根本不在意以后会变成怎样,能不能解毒。他凭什么擅自决定?如果他遇到不测,这么多下属该怎么办,我……”洛凭渊低声道,连他自己都不明白要说什么,“情何以堪”四个字再次闯入脑海。
这一刻他突然明白,不是愤怒,也不是伤心,在所有交织的情绪之下,他其实是在害怕。因为当自己恍然无觉的时候,浓重的阴影早已笼罩了洛湮华,威胁着要将他带走。如何能承受这样的失去,那是他的皇兄。然而,牢牢把控着解药的人却是父皇,而且狠辣无情。他在不可测的恐惧中乱了方寸,痛恨自己的无能为力,却迁怒到了静王身上。
“凭渊,”林辰唤了一声,他从没见到宁王这个样子,说出近似于无助的话,脸上的神情痛苦而彷徨,不由也呆了一呆,“凭渊,你听我说,先不要着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