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阙韶华(10)
洛凭渊反而不好再计较,想想自己人都来了,是谁拉过来的,似乎也无甚分别,于是一笑说道:“多谢三哥美意。”
林辰这才听明白,想到来此的主意是钱瞻提的,暗暗瞪了他一眼。
说话间,《拓枝舞》已毕,六名舞姬都依次退到屏风后面,身影不见,想是屏风后另有通道。
楼内的灯火就在此时暗了下去,楼上楼下,都有婢女吹熄灯烛,只余有限几盏。笙箫婉转依旧,洛凭渊却于其中隐约听到了脚步细碎,从楼下拾级而上,伴随着环佩叮咚。
林辰悄声道:“来了。”
两名少女手持琉璃灯在前引路,后面缓步走来一名白衣女郎,月环水佩云裳,满头青丝大半垂落,只在头上松松挽了个髻,迤逦而来,实是说不出地动人。脸上蒙着青纱,看不清容貌,却更引人遐思。
她走到屏风之前,裣衽为礼,柔声说道:“若菡见过各位贵客。”
洛凭渊见她眼波如水,似是向自己看过来,须臾又转了开去。再看楼中诸人的表情分明都写着:她看到我了。
白若菡又说道:“今夜月色皎皎,清风徐来,蒙诸位不弃,于此水阁中相会,实是有幸。若菡近日见到赵缅公子一首小令,感其词中之意,这就作歌一曲。”楼中立时响起一片嗡嗡的议论声,周瑜阳说道:“原来白姑娘今次选中了他的词。”
林辰向宁王解释道:“赵缅字繁昔,是湖州人氏,闻说他家中也是书香门第,叔父曾任礼部侍郎。赵繁昔六年前乡试被点为湖州府解元,然而不知为何在进京会试时没有取中,他也不回去,就在洛城中待着,结交拜会其他学子。据我所见,此人颇有才学,时常有佳作流出。今晚唱他的词,倒要好好听听。”
洛凭渊顺着众人的目光望过去,见到一张桌边独自坐着一个二十多岁的青年,眉清目朗,穿了深蓝布袍,虽不华贵,倒与这摆放芝兰的明月楼气韵契合。
一名婢女上前送上琵琶,白若菡左手抱了琵琶,右手纤纤五指顺次一拨,就是一轮金玉交鸣。
众人都静下来,白若菡已转过纱帘。楼中半明半暗,唯有她坐的地方应是另安了灯盏,照得明亮。隔帘看去,倩影若隐若现,竟有广寒清虚般的飘渺之感。
她盈盈落座,转轴拨弦,乐声自帘后渐次倾出,忽高忽低,时疾时缓,流转间似能将整座明月楼笼罩其中。一轮琵琶语过后,曼声歌道:
“平生多寂寥,潇潇暮雨锁清愁,酒醒处,月如钩,湖畔依依柳;
尝叹飘零久,笑问何日再登楼,愿未遂,意悠悠,江海寄孤舟。”
歌声清丽如珠,圆转如意,每到细微曲折之处,无不宛转深入,唱得淋漓尽致,加上琵琶音相伴,一曲唱罢,楼中彩声雷动。懂文的人就低声评论赵缅的词,感叹词意惆怅,令人闻之同感伤怀。
安王见洛凭渊现出赞赏之色,心中暗想,此事已成了一半,笑问道:“这明月楼可是名不虚传?”
洛凭渊点了点头,只把话题扯远:“果然是清歌曼舞,情致高雅,料想若是在西子湖畔的明月楼,逢到皓月当空之时,听闻此曲,定胜天上人间。”
白若菡唱罢从帘后步出,对喝彩的听众盈盈还礼,随即走到屏风另一侧,早有人将一张案几抬到那里,上面堆满纸卷,都是雅座中的客人方才写就的。此乃今晚的彩头,各人都十分期待,若是能于这许多人中单单被拣中,可是幸运得很。
洛凭渊心中却委实有些无趣,若他想得不错,安王多半已动了手脚,让自己被抽中。
白若菡信手在纸堆中捻出一卷,她身边的小婢接过展开,向场中福了一福,笑道:“这却奇了,卷中是一首无名诗,既无诗名,亦无落款,不知是哪位公子所写。”
众人看来看去,无人应答,不写诗名也就算了,竟有人花了十两银子过来,诗也送了,却不留名姓,未免暴殄良机。
白若菡接了诗卷看过,轻叹一声,声音极是动人:“既不留名,足见这位公子是专为听曲而来。若菡便不相请,现在便唱出词曲,以酬知音。”
她回到帘后,换了古琴。须臾,清越琴音渐起,一时如流水淙淙,一时又如清泉印月,跟着歌声传出:“少室峨嵋云岚淡,玉女峰下月影寒,一山一阁一洞府,半壁江山半琅環。”
洛凭渊微感诧异,这首诗多年前曾流传甚广,连他在宫中也听到过。但近年来早已无人提及,想不到今晚在明月楼会有人写下,由白若菡当众唱了出来。
安王的脸色自听到抽中的并非洛凭渊,就不太好看,此时已有些发青。他早已命人在明月楼做过安排,务须让白若菡配合。想不到她不但未遵吩咐,还唱了这么一支犯忌的曲子。
一曲未尽,他已猛然站起身,冷冷问道:“是谁写的诗,给我站出来!”
幽雅的琴声立即停止,楼中起了轻微的喧哗,有人认出了安王,吓得噤口不语。有几个年轻人起先想上前理论,也被同伴按了回去,低声耳语,不可妄动。
洛君平厉声连问了两遍,见楼中鸦雀无声,无人承认。他狠起来除了天宜帝和太子等有限几人,谁的账也不买,又怎会将明月楼的规矩放在眼中。虽听说不少权贵赏识白若菡,也不放在心上,反手将纱帘一扯,冷笑道:“将诗拿来我看,倒要核对笔迹,看是谁胆大包天,暗藏祸心!”
白若菡低低惊呼了一声。她刚刚唱完,还未蒙上面纱,纱帘一落,众人目光到处,见眼前美人樱唇瑶鼻,肤光胜雪,堪称绝色,都是心中一荡;见她似被安王吓到,又心生怜惜。
白若菡垂下眼帘,轻声道:“民女只是循例唱曲,公子所问之事,实是不知。”
洛君平拿过宣纸,上面工工整整写着两行诗句,看不出何人所写。明月楼中的管事已慌忙上前,连连打躬作揖说好话,又让婢女给白若菡蒙上面纱。
洛君平一时拿不定主意,此事可大可小,是否要众人一一核对笔迹,或是找明月楼上下的麻烦,但他今晚意不在此,随从都留在园外,倒有些踌躇。
洛凭渊见自己若不出面,没人拦得下安王,只好劝解道:“三哥,算了,不过是一首诗,没什么大不了的。白姑娘年龄甚轻,恐怕连其中之意也不明了,何必坏了兴致。”说着,含笑扣住安王的手腕,将他往回扯了两步。
安王觉出他用力虽不大,却有着不容分说的意味,心想:五皇弟倒是怜香惜玉。如此虽与本来计划不同,也算达到了目的。
他的火气倒有一大半是冲着明月楼不遵命行事而来,当下气消了不少,对白若菡说道:“既然我五弟为你说情,看在他的面子上,这次就算了。白姑娘,卿本佳人,好生知情识趣,谨言慎行,自然无人同你过不去。”言罢,便径直扬长而去。
众人见曲已听过,白若菡也覆上面纱离开,又怕安王再生事端,本来想多留坐一会儿的客人也都纷纷散了场,转眼间走得七七八八。
洛凭渊至此已是意兴索然,但仍想着那首关于琅環的诗。白若菡遣了婢女来请他和赵缅往楼下花厅一叙,林辰就带着其他几人先行离去了,笑道回府等他。洛凭渊知道以安王的脾性,若是自己不留下待一阵,多半又要找白若菡的麻烦,于是起身应邀。
他之前化名为陆渊,虽说刚才叫了安王一声三哥,明月楼中已知晓他的身份,白若菡仍以陆公子相称,柔声致谢,说道:“适才诗句,民女虽见识浅薄,也知是说江湖中事,却不知何处犯了忌讳。若菡飘零至此,算得半个江湖中人,然而身在洛城,纵然只谈诗赋,一朝行差踏错半步,也会引火上身,心中实是惶恐。”
赵缅叹道:“闻白姑娘琴曲,便知光风霁月,只是京畿之地分外不同,有些话于别处可说,于洛城就成了忌讳,确实须得小心在意。”
洛凭渊看了他一眼,知道此人定是也听说过什么,当着自己又不好明言,淡淡问道:“白姑娘若是怕得罪我兄长,方才为何没有抽中我写的诗卷?”
白若菡秀眉微颦:“并非有意作对,只是我明月楼诸般规矩,不过为使大家都得些意趣。倘使谁家有些权势,下道命令,若菡便奉命而行,陆公子不觉得甚是无趣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