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阙韶华(194)
戊时初刻,天子升座紫宸殿,朝下方看去,有些意外地发觉,不止是白衣如雪的云王,其他三名皇子也一个不少地在场。本来宫中只有安王,后来听说太子也来问安,怎么都没离开,云王与宁王又为何赶在傍晚突然进宫?如果是消息传到宫外,他们未免也到得太快了。此外,殿中竟然还有几位宗亲,威望最高的端王爷与睿王爷赫然在列。
他的眉头拧了起来,心下更增不悦,明日一定要查明都是谁在捣鬼!
“四皇弟,看看你做的都是什么好事?些许不满,就搅动九城,扰得父皇不得安歇,不光是横蛮,你简直不忠不孝、忤逆犯上!仗着几分战功就连父皇也不放在眼里,当洛城是韶安么?你这是重罪!”安王适才被夕闻鼓惊得目瞪口呆,待到听闻静王性命堪忧,更感到整件事都超出了意想,竟已是白刃相向、殊死相搏。但他见到洛临翩就牙齿发痒,明知现下当口说话没有好处,仍然忍不住要出言攻击。
天宜帝阴沉着脸,他不开口,就是默许洛君平的指责。
云王没心思同安王纠缠,连眼角也没朝他斜一下,径自行礼说道:“父皇,儿臣适才进宫问安,不想闻说关绫被指为贼盗,父皇因而降罪大皇兄。此中另有别情,大皇兄实是含冤,儿臣心急如焚,不得已唯有请父皇升殿明鉴。”
天宜帝见他语声清冷,头一句话就是为静王分辨,连句请罪都欠奉,心下愈发不快;也不问云王有什么别情,冷笑道:“朕在御书房一下午,不见你来问安,不过责大皇子反省两个时辰,你就赶着宫门快关、火急火燎地来了,鸣鼓撞钟,朕连饭都吃不完就得从后宫出来见你。四皇子这个安,时机还真是巧了,请得空前绝后、名垂青史,朕可担当不起。今后该是朕去云王府向你问安才是,免得四殿下一个不顺心,就动用夕闻鼓,朝廷百官日日上晚朝,洛城百姓睡不了安稳觉!”
几位宗亲皆是失色,皇帝一番话刁钻非常,丝毫不留情面,以他对四皇子的偏宠程度,如此重话绝无仅有,可见是动了真怒。
洛临翩对这位父皇的秉性却是颇为了解,理亏没把握时必然虚张声势先声夺人,倘若对方慑于天子之威稍有胆怯退让,立时就被压得不能翻身,请罪还来不及,其余的话只怕连出口的机会都没了。他见皇帝不问情由,上来就是这一套以势压人,胡搅蛮缠拖延时间,心中的恙怒更增了三分。还是想到静王的解药,才压了压性子,淡淡说道:“好教父皇得知,儿臣听闻洛水解冻,今晨出城踏青,原本是预定明日才回城的。恰好近晚时分,在洛水西侧见到桃花初开,甚是明妍,便一时起意想送些桃花入宫,让父皇与母妃都能同赏春色。没曾想一路赶到,宫中却发生了许多事端。”
说着,回身问道:“我带来的桃花呢?赶紧拿上来!父皇若是不信,尽可问问儿臣这些属下,是否在洛水边新折的?”
当下殿角就过来两名护卫,手中都抱着大捧的桃花,跪下说道:“禀陛下,小的们确是刚随四殿下从城外回转,如今只有洛水西岸的桃花开了,我等不敢诳语。”
众人看时,但见桃枝断口新鲜,含苞待放,足证云王所言非虚。
天宜帝的心思却全然不在花上,他听四皇子说起洛水西侧,猛地想到了“含章以北,洛水之西”,心下倏然大震。
这首五皇子洛凭渊自寒山派归来时带回的偈语出自璇玑阁主苏聆雪之手,是与寒山真人共观星象而作,故此尤为可信。他得知其中含意后就念兹在兹,一直挂在心间。
含章以北,洛水之西,暗星将起,辅我帝基;下一句则是天狼韬晦,兵戈可息,江山有幸,河汉清兮。
自从生辰之日立下约定,静王复起归朝,确然尽心竭力,在暗中扶持帝业。而眼前风采夺人的云王不仅平定北境,迫使辽人求和,而且从班师之日起即辞去兵权任命,一心休养生息。璇玑阁主说偈语兆示了未来几年禹周的国运,而今一年过去,毋庸置疑,前两句已然应验。仿佛可以预见在不远的将来,中兴盛世即将来临。
天宜帝一整天心思都放在对付静王以及如何善后上,却没想起这件关乎根本的大事。念及此处,他的心神不觉有些乱了,气势也低了下去,只闻云王继续说道:“到了宫中才得知,大皇兄无辜受罚,命在顷刻。儿臣本欲求见父皇,将真相禀明,为他分说明白,想不到太子不知是否奉了旨意,偏偏在这时刻派人封了景清门,说有天大的事也不可往后宫送信,儿臣在东偏殿找不到内侍通禀,况且有二皇兄的严令把守,莫说是人,只怕连只蚊子都飞不到芷汀宫。大皇兄已然命悬一线,他是我禹周的肱股栋梁,竟然一日之内蒙此奇冤,儿臣迫于无奈,只得登上朝夕楼,击鼓请见父皇。其中惊扰之处还望陛下赎罪。”
宗亲们到得宫中,都知道太子把控前宫不准通报,云王一番话暗藏锋芒,听来但觉有礼有节、无可指摘。试问太子的身份摆在那里,四皇子如果硬闯后宫,在礼数上便脱不了犯上的责任;而夕闻鼓乃是先祖所传,虽说手段激烈了些,但若静王的情况确如所言,却挑不出什么错处。
天宜帝没想到太子未得自己首肯,竟敢擅自隔绝前后宫,一反这些日子的恭谨低调,其中用心昭然若揭。他情知云王不可能在这种事上有虚言,不由沉沉朝洛文箫扫了一眼。
太子也有一套声情并茂的说辞作为辩解,见势不妙正待开言,就感到旁侧一道寒锐无匹的目光盯过来,只听洛凭渊冷冷说道:“太子殿下,父皇现在没工夫听你扯闲篇,不想将事情闹到不可收拾的话,我奉劝你还是先闭嘴。”
洛文箫立时哽住,没敢出声。宁王会如此说,必定有把柄在手,林淮安又是自己布局的关键,不由得他不心虚胆怯,背后冷汗一层层渗出,却全然不觉。
皇帝也没心情理会几个皇子间唇舌之争,太子此举犯了他的大忌,只是现下不是算账的时候。他心中已大为动摇,但听到洛临翩左一句无辜受罚,又一声蒙受奇冤,仍是老大不痛快。朝廷百官正聚在泰和门外,等着得知夕闻鼓为何鸣响,云王的说法传开去,自己岂非成了鉴事不明的昏君?他沉声问道:“你有何根据敢当众说大皇子清白无辜?如果拿出真凭实据,朕就赦你擅闯朝夕楼之罪,否则纵有战功,朕也饶你不得。”
“父皇容禀,”洛临翩说道,他从小就没憷过皇帝,对语气中隐含的威胁恍若未闻,“儿臣在边关时收了一名影卫,带回洛城之后发现他武功尚可,却不擅隐藏行踪,每每在隐匿时被人察觉。儿臣觉得十分没面子,时有责罚,勒令他勤加磨炼。他受责不过,却自己想出了一个法子,时常于夜晚宵禁后溜出王府,在洛城各处潜行,力求不至惊动巡夜禁军,以此提高本领。”
众人见他突然说起了自己身边一名小小影卫,都感错愕,不知是何用意。云王继而道:“小霍,昨夜五更前后,你在西华门一带看到了什么,从速讲来。”
殿角闪出一个身着暗蓝劲装的年轻男子,相貌清秀,举手投足却有种说不出的彪悍敏捷。他像是不习惯暴露在众多目光之下,低头施了一礼:“昨夜四更过后,属下在西华门附近徘徊,忽见城门开了条缝,放进一队骡车。因是第一次见到半夜还有车子入城,我没忍住跟了上去,想探知这骡车是做什么用途,要去哪里。待到悄悄尾随了一段,发觉每辆车上都载着极大的木桶,里面盛满净水,此外并无他物。属下觉得无趣,正想离开时,却看到其中一辆在道旁停下,跟着街角暗处出来两个人,有一个手中抱着一团物事,仔细看竟然是个一动不动的少年。他们迅速跳上车,揭开篷布,将那少年塞进了里面一只空桶,而后又将车篷原样盖好,就跳下车窜进街角不见了。那车子又照旧行路,就像什么也没发生一般。”
殿中的人都听得发呆,这影卫似是平日说话不多,声音有些低哑,但吐字清晰,略顿了顿,接着说道:“属下又有些奇怪,于是继续跟随,路上没再发生其他事,车队一直走到了宫城,从西北边的角门逐一驶进重华宫。那会大约是五更。属下进不了宫门,因此也不知后来怎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