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阙韶华(285)
天不遂人愿,望不到边的等待、失望、绝望,没完没了地思索猜度,将太子殿下折磨得面目憔悴,双眼赤红,与平日温文和煦的形象已判若两人,若是被曾经围绕着他的臣下们见到,必定会大为惊异。
洛文箫无数次回想起过往将洛湮华逼到绝境时的情形,让对方无路可退、徘徊生死,那感觉是如此舒畅,同时他又不断陷入悔恨,多少次,毕生大敌的命运似乎就攥在掌中,若是多加两分力,再多下一步死手,早已高枕无忧,何至于现在惶惶不能终日?然而或是因为当时当刻心存顾忌,或是出于某种不可言说的践踏欲,居然每一次,他都让机会从眼皮下溜走,终致今日之祸。
一朝失势,轩敞华丽的东宫府邸也不过是座大一些的牢笼。在庭院中一筹莫展地来回踱步时,太子心里总会泛起近乎怨毒的恨意,恨无情打压自己的父皇,恨将自己送上云端下不来的韩贵妃,恨一心想着猫玩老鼠却一再功败垂成的魏无泽,恨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安王,对于与自己作对的洛临翩和洛凭渊,更要加上十倍百倍的怨恨,自然,在长长的怨恨名单上,排在第一位的始终是洛湮华。
至此,麻烦才刚刚开始,洛文箫还没来得及化解情绪,从巨大的打击和失落中回神,更多的不利消息已接二连三,汹涌而至。
五月上旬,科道言官递本揭发,金州通判张炳彦去岁曾以纳贡为名,纵手下军士强占城西采石场,说是采选石料,实则在里面大肆炼铜铸造私钱。
张通判与原寿安伯有些沾亲带故,而众所周知,寿安伯去年秋天之所以被一纸诏书褫夺了爵位,罪名就是查出铸造私钱。而深一层的原因,更能追踪到皇觉血案和宫里的韩贵妃身上。如今波澜再起,矛头直指太子。
本来风声太紧,津州那里早半年已停工收手,还小心地遮掩痕迹,想不到一应作为仍是给揭了出来,而且时间、地点、数量,铜锭从哪里来,成品又如何运走,事无大小一一列举,显然是调查清楚、早有准备。
私下铸钱罪名非小,张通判又没有爵位护身,顿时吓得六神无主,不知如何是好。
韩家正在想办法拖延时间,淡化不利影响,又有御史具本参奏,运河临清、淮安几处重要河段上增设税卡,假朝廷之名向往来商户勒索过路银钱,导致贸易凋敝,河道商税连年减少。只因背后有宗室撑腰,无人敢于拦阻,请陛下下旨彻查。
如是两次,洛文箫的不安与日俱增,这些告发认真摊开,哪一件都不是小事,却一桩桩都冲着自己而来,而他已经今非昔比,无法像从前那样应付裕如;继续放任下去,眼看不止树倒猢狲散,简直要墙倒众人推。
他传信给薛松年,但即使是当朝辅政也不可能堵住言官的嘴,况且自从去年御史中丞盛如弘瞒报母丧,引起皇帝不满,御史台的格局已大为改变,再不如过去般惟命是从。
按理说做不到见招拆招,就需从源头着手化解,但洛文箫却拿这个源头没办法,因为出手与他过不去的是云王。看洛临翩新账旧账一起算的态度,摆明要痛打落水狗,岂会买他的帐?
太子心里明白,这是自己趁着江南之乱攻击静王惹出的祸端,而且很可能洛湮华临走前就已经安排妥当,否则云王常年驻守北境,何处得来如此齐全的证据?又怎能做到既准且狠,令人难以招架?
比坐困愁城更难捱的滋味,大概就是明知已是砧板上的鱼肉,唯有任人宰割,却还不晓得悬在半空中的刀子何时会落到头上。
随着武英将军新近收到的一封举发信,这种痛苦已达到了顶点。一位新近到河间府赴任的参将表示,无意间发现当地巨富的私人马场中竟而蓄有一千多匹上等战马,几乎全是私下从辽人手中交易得来,疑似是替京中某位身份通天的贵人屯养的。由于此事非同小可,不敢擅专,故而向对自己有知遇之恩的将军告知并请示。
事情到了深得皇帝信任又忠心耿耿的武英将军那里,与直接捅到君前也没多少差别。
太子闻讯,如遭晴空霹雳,终于恐慌无已。云王辞去兵权,在军中的影响力却不容小觑,轻轻易易就能推动事态。他知道一旦彻查下去,顺着一连串的链条,这把火迟早会烧到自己头上,而若要问有什么罪过比结党干政或通敌叛国更令上位者无法容忍,那必定就是屯兵自重,图谋不轨了。
他无法存有侥幸,上千匹战马,任何一位帝王都不会轻纵,何况是多疑善忌、刻薄寡恩的天宜帝?
现在洛文箫独自在东宫的庭院中徘徊、苦思,被软禁之后,他渐渐养成了用这种方式打发时间的习惯。由于他的脾气日渐暴躁,动辄打骂责罚,宫里的从人都尽量躲得远远的,尽管今晚散步的时辰长得异乎寻常,也只有最亲近的随侍温逾敢于从转角处悄悄张望。
太子的手心里捏着一张薄薄的纸条,是晚餐时从八宝鱼圆里吃出来的,包裹在一粒蜡丸中。东宫到处都是监视的目光,传递消息必须慎之又慎。薛松年一共只写了十个字、三个词:留得青山,祸水东引,以及圣心。
留得青山和圣心的含意都容易理解,是在告诫他勿要轻举妄动,保存自身,外面有再多风浪,只要能争取到皇帝的宽恕,日后仍有可能复起。而祸水东引,内涵就耐人寻味了。到了这一步,他还能将劫难引到何处呢?
不用费什么心思,太子就想到了安王。云王揭出的连串事端几乎都是洛君平经手,包括暗中交办、大宗的银两进出。虽然安王府那边支支吾吾,但他几乎可以断定,当初曾经交由刘可度打理的密账已经落到了琅環手中。
一念及此,洛文箫就恨得咬牙,去年豫州刘家被靖羽卫查抄之前,账本明明已经平安转移,洛君平还信誓旦旦保证绝对藏得万无一失,怎么说泄露就泄露,事先连点预兆都不见!
天宜帝尚未表态,但太子府内外的守卫人数却突然增加了三成,传达着皇帝的愠怒与不信任。不及时采取措施的话,待到连音讯都传不出去,就唯有坐以待毙了。
问题在于,移祸江东谈何容易?他倒是想将一堆罪名统统推给洛君平,但是一来安王绝对不会同意背黑锅,二来么,人人知道三皇子是太子党,就算洛君平指天誓地,旁人也断不会相信的。
他忍不住要连薛松年一起怨恨,什么祸水东引,没有对策就拿几个含义不明的词来糊弄,同时又感到一阵凄凉,也曾鲜花着锦、拥趸万千,如今却都背弃而去。庄世经托病请辞,躲到金陵观望形势;洛君平的态度也变得暧昧敷衍,对千辛万苦送出去的要求推三阻四,不肯出头活动;至于云王,他连生吞活剥的心都有了,只要这个难缠的弟弟在一天,谁来顶罪都没用,洛临翩绝不是肯饶人的主,夷金那两个废物刺客怎地只让他受了点轻伤,没直接夺了命去!
心中的怨毒不断扩大,伴随着深深的不甘,等待一个废太子的会是什么样的命运,史书上随处都是先例,才二十六岁,登上储君之位不过六载,难道就此走到了尽头?
他手中没有兵将,依据禹周朝的祖制,皇子出宫建府后,护卫兵丁总数不得超过五百,连东宫太子也不能例外。天宜帝对京城内外的兵马禁军管控极其严格,尤其忌讳统兵将领与皇子结交。洛文箫能够调动的人马数量本就微薄,近一年来更是寥寥无几:安王的岳家是将门不假,但主要是地方上驻防,远水解不了近渴,唯一在禁军中混了个实职的大舅兄去年也被调到昭关,不知何时才得回返;鼎剑侯能控制的部下都是水军,分布在沿海。
太子早已有心建立、训练一支完全听命于自己的私兵,但因为风险太大,只能缓缓进行,结果士卒还在秘密招募,战马倒先被揭了出来,教人情何以堪。而今洛城中不仅有武英将军,更有被禹周军士奉若神明的云王坐镇,纵然有哪位将领梦想过从龙之功,也万万不敢举兵入宫。细细思谋,他竟连效仿历朝历代那些拥兵自立的皇子一般,进行最后一搏的本钱都不具备。
洛文箫已不知在同一条小径上来回转了多少圈,他没有发觉自己越走越快,步态近乎癫狂,手里仍攥着薛松年的字条,就像在滔天的洪水中仍要去抓并不存在的稻草。难道真的没有外力可借?云王就那么无懈可击,连个够分量的仇家都找不出?夷金的摄政王世子还关押在洛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