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古(90)
“……”
郁危看着他,紧抿的嘴唇很轻地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很快又垂下头,看向这碗和那日并不相同的面。他不再言语,睫羽缓慢地眨动几下,又恢复了冷漠如初,随后拿起竹筷,慢慢捞起一筷送到嘴里。
手腕和手指用力,牵动着指尖因承载过多灵力而皮开肉绽的伤口,不受控制地发抖,就像很久以前,他在山上第一次学如何拿筷子时的样子。他低着头,余光瞥见眼前人的身形动了动,似乎也看不下去他这副吃力的样子,冷淡地走上前来,拿过了他手中的筷子。
“张口。”他说。
郁危的手仍维持着原来的姿势,停在半空,半晌,放了下去,看着他,听话地张开口。
明如晦捞起一筷面,送到他嘴边。
没有对立冲突,疲惫与防备都仿佛都随着他的动作消散无踪,似乎什么都没有变过。
郁危眸光微晃,随后有些恍惚地低下头,将面含到嘴里,吃了下去。
这样喂了不知多久,一碗面快要见底的时候,他忽然开口,嗓音有点哑:“能不能帮我倒杯水。”
明如晦顿住,问:“水?”
郁危咽下口中的面,垂着眼,终于说:“很咸。”
“……”
明如晦起身,去厨房里接水去了。他身形消失在帘后的刹那,郁危动作敏捷地将瓷瓶中的符水倒进了碗里,下一秒相融无形,无色无味,没有留下丝毫痕迹。
郁危手指用力,瓷瓶随即被碾成齑粉,悄无声息地扬于风中。
他装作无事发生的样子,等明如晦出来,伸手去接他递来的水。
五指搭上杯沿,用了点劲,却纹丝不动。他抬起眼,听见对方问:“很咸还要吃?”
“我没有骗你。”僵持片刻,郁危松开手,转而去拿筷子,夹起一筷,“不信的话,你可以尝尝。”
他的嘴唇紧抿着,脸色有些冰,似乎无法忍受对方的不信任。或许是因为骨子里的好强和自尊,这次他夹得很稳,忽略掉渗血的手指,腕处的颤抖微乎其微。
明如晦垂眸,目光蜻蜓点水掠过他的脸,随后落到他送到自己唇边的竹筷上,不知道在想什么。良久,他低头,吃了郁危喂给他的面。
郁危的视线定在他缓慢轻动的喉结上,捏着竹筷的手指不断收紧,随后目光一错不错地盯着对方的脸,试图找到一分半毫符水起效的端倪,但是明如晦的神色没有丝毫的异样,依旧抽离,无波无澜。
无事发生。或许是一瓶符水并不足以起效,又或许根本对明如晦无效。
心存的侥幸慢慢被冷水浇灭,郁危一瞬间说不上来是庆幸还是失望。
他停滞的手指动了动,随后,像回过神一样,若无其事地蜷了下。刚动了一下,却如石子打破平静水面,明如晦的眸光忽而一落,划落在他的唇角。
他一手按住郁危失力的手腕,另一只手则平淡地伸向眼前人的脸颊,在他唇边不轻不重地一抹,抹掉沾到的水渍,淡声道:“在等什么?”
“你用在我身上的符水起效吗?”
郁危呼吸一滞,脑海中瞬间一片空白,紧接着,无数个念头如闪电般划过。他瞳孔不自觉地扩张,眼中闪烁着难以置信的光芒,被这突如其来、风暴过境般的一句话搅动得失去了焦距。
他发现了。
那为什么还要装作不知情的样子?为什么还要吃他喂的东西?
那只原本悬停在他唇边的手,以一种近乎仪式般的缓慢,缓缓下滑,五指在空气中微微曲张,最终以一种恰到好处的力度,按压住他的脖颈。郁危脑中的弦绷到了最紧,甚至已经隐隐感到了窒息。他干脆闭上眼,不抵抗也不辩解,等待对方的判决。
但过了很久,那只手始终没有下一步动作,只是拇指抵在颈侧,不厌其烦地、轻缓地揉压着他颈边的痣。
直到那里传来微微的刺痛,郁危才睁开眼,看见他略微出神的脸,格外清晰,全然不见丝毫的杀意或冷漠。
惊心动魄的几秒后,明如晦松开了手。他眼底泛起一抹不带丝毫情绪的笑意,眸光垂落时,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审视。
“符水还有几息会起效,醒来后我不会记得这些事。”他说,“你想问我什么,郁危。”
大起大落的心绪剧烈波动,几乎要撕裂他的理智与冷静,让他难以自持。郁危艰难地出声:“你为什么这么做?”
为什么不拆穿他,为什么跳进陷阱,为什么给他机会。
明如晦支着头,渐渐起效的符水飞快地扩散,为他染上一丝倦意,又剥夺了几分清明。他平淡道:“因为我确实被你骗了。”
郁危一愣,想到自己喂给对方的那一筷面……这样亲昵的行为此前郁危从没做过,所以那时候,他发现了,但还是吃了。
他神情怔然,喃喃道:“无论我问你什么,你都会回答吗?”
明如晦安静地看着他片刻,在郁危紧绷到极致的注视中,直到最后一息,他缓声道:“你可以试试。”
话音停在最后一个字,符水彻底起效,他的动作停下来,连呼吸都变得静缓,只剩下一片静默。
“……”
顿了顿,郁危心神不宁地喊他:“明如晦?”
如同大梦初醒,对方很久没有回应。他端坐在原位,仿佛一瞬被抽去了神魂,抬起的眸光此刻微微黯淡,显得空洞无神。
将高高在上的古神化为俯首听命的傀儡……即便是转瞬即逝的片刻,也足以激起人心中的无尽狂热与渴望。
郁危控制不住目光不看向他,那些想好的措辞、应该要质问的东西,忽然就变得不够,变得想要索求更多。他恍惚而未发一言,似乎良久没有接收到指示,眼前的人也一直垂眸看着他,随后,礼尚往来一样,平淡没有波动地动了动唇,叫了他的名字:“郁危。”
沸腾喧嚣的血液,在刹那间如同被寒风穿透,冷却凝固。如同被戳破了低劣的心思,郁危倏地轻眨了下眼,逃避一样移开了视线。
他的语气有种刻意的冷漠:“我有几个问题问你。”
“第一个问题,你当年为什么要带我上山?”郁危没有直视明如晦,侧着脸,语气如常,似乎对他的回答并不在意,“是因为我肉身容器的身份吗。”
他问完,明如晦依旧一动不动,一言不发,只是垂着的眸光一直在他收放得很远的手边徘徊。
为什么会不配合?郁危蹙眉回过脸来,正视他重复了一遍:“是因为我是肉身容器吗?”
明如晦的神情看不出丝毫端倪,在他转过头来时,安静地抬眸看了他一眼,随后又望向他的手边,仍旧无动于衷坐在原处。
郁危有些质疑符水的功效,戒备地与他对峙。僵持片刻,他忽然想到了什么,犹疑地、试探性地往对方身边靠了靠。
这下像面对面谈心一样了。死马当作活马医,他面色冷淡地开口:“明……”
不等他说完,明如晦嗯了一声,突然就不聋了:“是。”
郁危尽力放得正常的呼吸顷刻间乱了套,一瞬间变得冰凉。
下一刻,对方神情平淡,又继续道:“留你一个人在人间,会很危险。肉身容器的身份很难存活,有人想要夺舍,有人想要除之后快,无论哪种,都凶险无比。”
“而且,你那么小。”
郁危眼睫颤动了一下,回过神,依旧冷漠地问:“那你打算把我养大,关在山上一辈子吗?”
“怎么会。”明如晦眸光静静扫过他的面容,“等你学会了我教你的东西,不会被人欺负的时候,想去哪里都可以。”
他语气自然又熟稔,似乎很久以前就将这样的打算想过了千遍百遍。郁危眼瞳微微收缩,半晌,用力闭了下眼睛。
他问:“你以前也是这么对小歪说的吗。”
当这个名字被提及之际,明如晦的神色似乎微妙地波动了一下,犹如无瑕的瓷器上悄然浮现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细痕。他轻声重复了一遍:“小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