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古(135)
他一愣,看向说话的人。
明如晦手里仍拿着那幅羽冠太子图。宫廷画师精湛绝伦的画技将每一个细节都还原到了臻于完美的程度,可见天降神诏、万人空巷,画上的人面上无一例外俱是喜色。明如晦目光在那些人的脸上蜻蜓点水地扫了一眼,便将画卷了起来,收好。
“一直有这个地方,与俯仰洞一样,都是不属于三界的域。”他淡淡地道,“只是不同于俯仰洞的自生有灵,长生村是一片死地。”
静了一霎,郁危问:“什么叫死地?”
明如晦说:“不该存在,却还是违背天道而强留下的地方。”
邵挽抱着咬了一口的月饼,拼命嚼了几口把嘴里的咽了下去,一边噎,一边紧张兮兮地问:“我记得秋娘那时去的地方,好像也叫做长生村?她是怎么找到那里的?”
“那时候检查过秋娘的尸身,上面既然有楼家的奴印,说明她去找过楼家,长生村的事情,也只可能是楼家告诉她的。”郁危不冷不热地开口,“不过楼家怎么可能知道这些秘密,只能是那个段公子想要骗她过去。”
孟白挠挠头:“那我就更想不通了,恶神骗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寻常女子去做什么?”
“因为这寻常女子的孩子,是句容的转世。”郁危语气很冷,“——是神。”
几人蓦地安静下来,月饼也顾不上吃了。
过了一会儿,陆玄一喃喃道:“你的意思是,段公子这次也是要骗你过去,目的也是为了……”
他没说完,但几人已经心有灵犀地望向了在座之中唯一的一位正神。
明如晦正侧目望着身侧的人,似乎早就料到了他想说什么,淡笑道:“那我就更要去了。”
“这次不去,就会有下一次,没完没了,无穷无尽。”他支着颊,微微侧着头,想了想,说,“有点烦。”
郁危被他抢了话,一时忘了反应,半晌,才想起自己要说什么,板着脸道:“你又不喜欢那里。”
明如晦一愣,意识到他脑袋里竟然还牢牢记得秋娘一事解决那晚自己说过的话,并且竟然不声不响在意了这么久。
那时候郁危说,你不喜欢,那就不去。甚至都不问他为什么。
但其实要说为什么,他自己也答不上来。
明如晦揉着眉心,笑了笑。
“歪歪不在的地方,”他悠悠道,“我更不喜欢。”
孟白狂咳数下,陆玄一抬头望天,邵挽低头吃月饼,吃一块又拿一块。
椿做的月饼很可口,消耗得很快,郁危抓起最后一块月饼,也塞进了生神的嘴里。
做完这些他又稍稍冷静了些,捧着手里的热茶,垂眸思索对方说的话。他确实打不过恶神,有明如晦在,夺回身体的胜算必定要高许多。但是恶神向来诡计多端、招数险恶,而明如晦伤势还没好,长生村状况未明,如果出了什么问题……
两个小人在脑袋里打架,他抱着茶闷声乱想,一口没喝,下一秒脑袋被弹了一下,把两个小人弹飞了。
明如晦拿着月饼,似笑非笑看着他:“想到哪了,我死了没有?”
可能是小孩子都有的忧虑,郁危小时候也会做噩梦,梦到自己师父挂掉了,在梦里咬着嘴唇掉眼泪,第二天还是走不出来,一早就跑来确认自己死了没有。
明如晦一看他表情就知道他肯定又在想这种事情,估计连自己的死状都想好了:“怎么这么大了,还总是胡思乱想。”
“……”郁危捂着额头,拍开他的手,硬邦邦地换了个话题,“我们两个怎么混进长生村?”
正在一旁老神在在的三个人此时也凑过来:“我我我,还有我们。”
郁危:“……你们去做什么,那里很危险。”
“我们可以帮你啊。”孟白理直气壮,“尤其是我,我都跟了你们一路了。”
“不行。”郁危凉凉道,“你们就老实待在这里,哪里也不许去。”
邵挽一急:“师哥……”
郁危打断他:“这是我自己的事,你们没必要搅这趟浑水。”
顿了顿,他平静道:“等我回来了,再在山门见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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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照古籍上的记载,长生村最早可追溯到千百年前,名为温的旧朝覆灭后数载。此后,便隐世不现,偶尔在古籍上添了寥寥几笔,都是因为有人误入,但对其间发生的事情也三缄其口,因此愈发鲜有人知。
在这寥寥几人口中留下的传闻中,长生村这块不属于三界范围内的死地,是在桃花溪的尽头。
郁危捧着书,坐在驴拉的板车里,靠着干稻草堆一颠一簸地看。
上一次认真读书还是上次了,偏偏这本古籍是用古语写的,写得晦涩难懂、又臭又长,他拧着眉认了老半天的字,途中又难捱地换了好几个姿势,还是看得很困。
书的主人就坐在旁边,这还是他自己要来看的。现在若无其事合上书未免显得自己很没文化,但真去请教的话又显得他从前根本没有好好学的样子,郁危瘫着脸。
他生硬地抱着书,强迫自己看下去,下一秒,一只手从一旁探出,轻飘飘拿走了书。明如晦笑道:“看不进去就算了。”
进山的路马车通不了,于是堂堂白玉京古神只能和他一起坐驴车,奈何对方坐得四平八稳八方不动,郁危索性闭上眼,躺到了他身上:“我就喜欢坐驴车。”
明如晦低头看了他一眼:“嗯?”
“以前我自己下山历练完的时候,每次回昆仑山,都是坐驴车。”郁危说,“有很多人和我一起坐,会讲起他们自己的山,他们的师父,要比个高下,有时候还会吵起来。”
明如晦问:“那为什么还喜欢?”
“不知道,可能是喜欢听他们吵架。”郁危声音毫无起伏,“不过我每次说你很厉害的时候,他们都不信。等我到了昆仑山脚下下车的时候,他们又都不说话了。”
耳畔传来一声闷笑,明如晦捏了一下他的耳朵,似乎想说什么,但是又被几声笑取代了。
驴车慢悠悠地爬过半座山头,沿着溪水一路前行。
人间并没有叫做桃花溪的溪水,但是有一座山叫做桃山。桃树枯败时,残花飘落,便会覆满溪水。沿路的水面零落的花瓣越来越多,又在水流尽头旋转着淌入湍急的暗道,消失不见。郁危坐起身,忽然看见不远处有人在招手。
他心里冒出一点不好的预感,下一刻,果然听到孟白的大嗓门:“你们终于到啦——”
“……”
防来防去,没防到几个小鬼头竟然偷偷跟了上来。驴车越走越近,郁危这才看清几人坐着的宽敞大马车,面无表情道:“你们怎么回事。”
陆玄一道:“我们坐马车绕路过来的,也刚到。”
“谁让你们来的。”郁危凉丝丝地看着他,“不是让椿看着你们吗?”
邵挽摸摸鼻子:“椿它……它被几棵小花苗缠住了,我们就来了。”
“……”
事已至此,三个粘人精赶也赶不走,孟白跃跃欲试,趁机问:“那我们要怎样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那什么……长生村里呢?”
三人齐齐望向明如晦,后者“嗯?”了一声,后知后觉地道:“我没告诉你们吗?”
郁危心道,何止,你也没告诉我。
他打起精神来,看见对方十分随性地伸出手掌,神奇地变出了两个小布偶来。其中一个很眼熟,应该是他从前照着明如晦的样子亲手做的,当年留在了昆仑山,如今又出现在了对方手里。
郁危顿了顿,转开眼去看另一个小布偶,却没有看到自己期望的那个。
毕竟他做的另一个自己模样的,早就被他扔了,现在躺在明如晦手心的,只是一个普通的娃娃。
明如晦不紧不慢道:“用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