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古(39)
邵挽有些出神。他还没弄清楚那日遽然出现在村中、护了他师哥的陌生人是谁。
那时天光黯淡,他不确定是不是看见了一缕银发。
正发着呆,他忽然听见床榻发出轻微的吱呀声,瞬间醒了神,赶忙回头看了一眼,看见谢无相从床沿边直起身来,立刻松了一口气,结果下一秒又看见紧紧抓在他手腕上的几根苍白手指,吓得又缩回脑袋。
余光瞥见对方又俯下身去,不知用了什么办法让郁危心甘情愿松开了手。见谢无相神色如常走过来,邵挽只觉得喉咙发干,斟酌着问:“谢仙长,我师哥……他没事吧?”
谢无相没回答,脸上很罕见地没带笑意。他垂着眸,给自己沏了杯茶,一副在想事情的样子。
邵挽等了一会儿,没等到答复,犹豫不决又问了一遍:“谢仙长?”
这次有回应了,谢无相“嗯?”了一声,反应慢半拍地扭过头看他。
“……”对方也很少会这样心不在焉。邵挽重复了一遍问题,末了,又格外关心地加了一句:“师哥是不是说什么了?我刚刚好像听见他开口了。”
谢无相倚在桌边,心神不定地端起茶盏,先是回复了一句“没事”,然后又过了半天,才想起什么似的,开始睁眼说瞎话:“有吗?我怎么没听见。”
“……”
分明就有吧!他当时听见了一个名字,隔得远,听不清楚,但总之不是谢仙长的名字。
不过转念一想,邵挽又明白了。也是,被人抓着手腕,喊得却是别人的名字,谢仙长肯定会心里不舒服,不想说也正常。
再一想,又想到了当时将郁危抱在怀里的那个人,表情更古怪了——说不定谢仙长也看见了。
他有些同情地看了对方一眼,但谨慎起见,没有问。谢无相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只垂眼看着茶盏中泛白的茶沫,从放才开始,便少有地感到了心神不宁。
指尖反复摩挲着光滑的杯壁,他忽然问:“邵挽,你还记得是怎么遇见你师哥的么?”
邵挽一愣,心虚道:“……就是……师哥呀。”
他心里很没底,紧接着,果然听见对方道:“你可以不用瞒我。”
邵挽于是泄下气来,偷偷看他,很没底气地说:“你发现了呀。”
谢无相嗯了一声,说:“早就发现了。”
“好吧……我们的确不是师兄弟。”邵挽低着头,“其实我也不知道师哥是从哪里出现的,他自己可能都不记得了。”
他踌躇了一下,似乎在组织语言:“那天我本来是要出去打水的,结果在河边,发现了一只魂体伤得很重的鬼……就是师哥。”
他说完,房中安静了一会儿。大概有半炷香的时间后,谢无相低声重复了一遍:“……鬼?”
这一个字之后,邵挽隐约感觉到什么东西变了。沉沉的,压着他喘不过气。
谢无相微微垂下眸,看着他,或者说他的视线根本没有落点。他问了一个奇怪的问题:“为什么会变成鬼?”
邵挽莫名地有些紧张。他总觉得有些不一样,因为谢仙长很早就知道了他和师哥的身份,但却从来没有介意过,也没打算刨根问底——今夜却不一样。
他想了想,回答道:“人死了,就会变成鬼。”
他是在河里淹死的,死后变成了鬼,一开始没有形体,漫无目的地在外面游荡,看着邻里将自己的尸身从水中打捞上来,看见爹娘痛哭,然后在一个下雨天被安葬。
师哥这样厉害的人,不知道是怎么死掉的。与他不同,师哥死后便有了形,他听说只有思虑太重的鬼才会这样。
还有,师哥没有尸身。
他还记得自己第一次见到对方的那天。
邵挽那时还被吓了一跳,因为作为一只鬼,对方实在是太惨了一些。
他不知道经历了什么,浑身挂满深浅不一的伤口,冰天雪地里,垂头跪在几乎凝结成冰的血泊中,一动不动,像一棵不可被撼动的树。
邵挽躲在石头后面,不敢上前。
他看见地面上铺开巨大繁复、邪异诡怪的阵法图腾,被血浸泡得发红。从地下钻出无数双惨白的手骨,生拽着对方苍白的手腕脚踝,把他往下拉去,试图把他生生吞没。
看上去触目惊心。
然而下一秒,那只鬼忽然动了动。
他呛咳出一口血,睁开眼,失焦的眼底一片空茫。
然后沙哑着嗓音,冷冷吐出一个字。
“滚。”
一字落下,天地间似乎都静了静。下一秒,他指间几近干涸的银色灵力骤然翻涌高涨,掀起巨大的气浪——
灵力自爆,阵法震碎。
……
事到如今,邵挽回想起那时的场景还是会觉得害怕,甚至都没敢跟当事人说。他很小心地说:“醒来后我问过师哥,他看上去也记不起自己的死因了。”
“师哥还说,他的尸身丢了,他很烦,要找回来......”
啪嚓——
清澈的碎裂声惊得邵挽慌忙闻声望去,却看见原本完好的茶盏此刻碎了一地,滚烫的茶水将谢无相的手指烫红一片,转瞬向手背蔓延去。
邵挽慌乱道:“谢、谢仙长,你在流血……”
碎瓷片扎进手心,血顺着手腕淌下来,谢无相看了一眼,没说话。
他似乎感觉不到疼,盯着嵌入血肉中的白瓷,走神了一会儿,才道:“怎么会丢了。”
房间里天青瓷瓶插的花枝将光影剪得细碎,洒在他的脸上,影影绰绰,半明半暗。猝然一瞥中,邵挽发现他的神情甚至可以说是沉郁的,目光中,那种游刃有余的、若即若离的抽离感骤然不复,变得沉重而有分量。
谢无相撩开眼睫,烛光照进他的眼底,一片晦色。
邵挽摇头:“我也觉得奇怪,按理说,变成鬼的时候,尸身应该离得不远的。”
他说完,屋里又陷进沉默。邵挽默默想,谢仙长今晚似乎格外不同,不苟言笑的样子有点吓人。
过了一会,他听见谢无相站起身,“我出去一趟。”
【作者有话说】
这章修了下文
第28章 心绪难宁
郁危出事后,为了寻药,他们在单鸦村没有待太久,临时在一座小城的客栈里落下脚来。但说是寻药,实则普通的药物对郁危根本没有用。他中的是生老病死苦五劫中,一道极为凶险的老劫,寻常人会在短短几刻中脏器衰竭、衰老致死,而他如今已是死魂,不会变老,只是渐渐地身体会失去知觉,结果如何,没有人得知。
从古至今没有这样的先例。谢无相推开门,顿了一秒,随即抬脚往楼下走去。
客栈在城外,宾客稀少,夜里尤其安静。他避开前门,走到后院外的密林中,屈起两指,不轻不重地敲了敲身旁一棵树的树干,开口唤道:“椿。”
阴云掠过,月色微微一暗,地上的落叶无风卷起,很快形成一个一人高的漩涡。等到月光再照到地面,已经多出了一个人的影子。
传唤得毫无预兆,椿手里还拿着呲水的浇壶,愣了半天,才反应过来:“殿下。”
夜里是他照顾昆仑山上草木的时间,殿下也知道他满心惦记着山上的花花草草,以往不会选这时候找他,除非是什么重要的事情。
他规规矩矩地把浇壶收起来,听见谢无相道:“我有事不确定,想问一下你。”
能让对方都不确定的事情实在是少之又少,椿闻言有些吃惊,问:“是关于什么?”
“鬼魂。”谢无相垂眸望着手中的落叶,叶脉透明,分成数枝。他难得出神,有些神思不属地开口,“我见到了徘徊于世的鬼魂。”
人死后化为鬼魂,理应随指引进入鬼界,轮回往生,不该在人间过多逗留。但以往也有例外,往往是鬼界出了差错,忘了引渡鬼魂入界,但也有极少数特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