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古(52)
郁危眼睫一动,静在原地,片刻后,侧过脸低声道:“我不想说。”
他额间颈上都冷汗涔涔的,那两颗小痣像蒙了雾气,朦朦胧胧地晕开,格外引人目光。
打小到大,某个小孩都是这个反应,认定了要瞒的事,死也不会说。能让他勉强肯开口的,也只有一个人。
可惜他现在不是那个身份。谢无相没什么反应,不再逼迫他:“等你想说了,再告诉我。”
他松开手,郁危小腿上已经多了几个淡红的指印,指节轮廓、圆润甲痕,像是明晃晃烙上的,格外明显。
房里安静下来,在谢无相垂着眸给他处理伤口时,郁危微微侧过头,手指对着身后的虚空处轻轻一动,指尖灵力顷刻幻化为一条小银蛇,趁其不备,悄无声息钻进了对方的袖口。再度出来时,尖尖利牙上叼着一张符纸,游走到郁危身边。
小蛇将符纸递到他手边,郁危犹豫了一下,接了过来。
他天生对画符不感兴趣,这是这些年来,第一次认真地研究一张符纸,若是明如晦知道,必定要刮目相看。
他将手掩在身后,一寸寸、细致地摸遍了符纸上的字迹。朱砂的触感在指腹间难以散去,却格外陌生,并不熟悉。
出了一会儿神,郁危轻轻一招手,候在一旁的小蛇努力地叼起符纸,找准时机又送了回去,随后无声无息地于半空消散。
那阵难言的心悸,让他不知所措的念头,此刻都如潮水般褪去。郁危问:“为什么。”
谢无相停下动作,看向他。
“为什么要知道,”郁危又问了一遍,“为什么是你。”
他想不通,或者说想通了也不会有结果。
不知为何,谢无相唇角的笑意淡了些,他缓声道:“原因有很多。”
他的注意力都放在他腿上的伤口上,眼睫垂落,在眼下投下一抹淡淡的影,显得专注。
“最开始是觉得投缘,一见如故。后来,则是因为觉得有人出乎意料地很固执,有时候,宁愿自己疼也不肯找人帮忙。”他语气如常,好像说得是再正常不过的小事,“我不想看见有人自己偷偷掉眼泪。”
郁危抿了下唇,不说话了。过了一会儿,他忽然淡淡道:“你跟很多人一见如故吗?”
这问题问得有些奇怪,但谢无相还是认真想了想,轻笑着说:“目前为止,只有我眼前这个。所以要格外优待些。”
说完,他还帮郁危手背上那只水汪汪的眼睛擦了擦眼泪。
温热的触感一点一点地扩散开,无比真实。郁危想起了自己昏睡中做的那个梦。
他闭上眼,好像看见了漫山遍野的山花,郁郁葱葱的昆仑山,还有一个他刻意回避、却无法忘却的人。
他在梦里用手指一点点摸过了那个人的面容,连骨骼都刻在了心底,难以磨灭。
郁危的视线下意识地落到了谢无相脸上。视野里仍是一片朦胧模糊,他甚至还不知道谢无相长什么样子。
他忽然冲动地想摸一摸对方的脸。
手抬起一半,又放了下来,郁危坐在桌边,还算自由的左腿垂在一侧晃了晃,突然说:“你不是问我为什么要剜灵相吗。”
“因为它让我想起了一些糟糕的事。”他淡淡道,“我从前是仙府楼家的药人,楼家给奴隶的印记,就是眼睛。”
他从一个药人,摇身一变成了昆仑山上唯一的小徒弟。
郁危曾经想过,楼涣为什么要把自己送进昆仑山。那时他以为昆仑山是另一个地狱,他会被血淋淋地烙上另一个奴印,毕竟这世上没人爱他,也不会有谁全心全意对他。
明如晦给他沐发,他以为对方要淹死自己;喂他吃没见过的果子,他以为是让他试毒;给他换了身新衣服,他以为自己要上路了。
那时的楼九装乖,警惕,紧绷了大半个月,却发现无事发生。
他想,或许是楼涣脑子一热,送错人了。
“我的灵相是怎么来的,是不是源自仙府的肮脏和痛苦,我其实不在乎。”
他在乎的只有昆仑山上的人。
郁危目光没有落点,放空一样,直直地望向空处。他眨了眨眼,眼前还是一片黑。
后来他才知道,根本没有什么机缘巧合,自始至终都是算计好的。
“直到他们利用了我的灵相,”他迟疑着说,“我……害了一个我很在乎的人。”
话音落下,谢无相罕见地没有回应。
过了许久,他才轻声开口,像怕惊醒什么一样:“你从前也有过灵相吗?”
郁危顿了顿,说:“不算是。”
那是一个未成形的相,被他亲手剜掉了。很痛,流了很多血,他清楚自己今后可能再也不会有灵相了,但是他不觉得后悔。
谢无相没说话,忽地靠近了些,近到他能感受到对方微微的呼吸声,下意识绷紧了身体。
然而下一刻谢无相却低下头,手伸到他的颈后,拨开了半湿的长发,看向颈后的那只眼睛。
“别怕,这是你的相。”他说。
气息倾洒在颈侧,随着唇齿开合,拂过敏感又脆弱的瞳膜。郁危僵在原地,听见他说:“灵相因炁而生,炁是如何,相便是如何,和你的过往无关,今后也不会再被谁操控。”
“它属于你,只属于你。”谢无相说,“和你很像——”
要觉醒自己的相,需要很多契机。有人终其一生也与之无缘,有人无心之举却得道飞升。世间至今万万年,有此机缘的也不过寥寥几人而已。
他垂着眸,很仔细又认真地用指腹蹭了蹭那只漂亮的眼睛。半晌,低声笑了:“……是很漂亮的相。”
水汽氤氲,浴桶还在蒸着热气,话音被裹了一层膜,不甚真切地撞进耳中,郁危怔在原地。
他刚到昆仑山的时候,不认识路,有一次走夜路,把自己带到了沟里。
白天刚下的大雨,将草皮冲掉,在沟里煮了一汪泥水,他扑通滚了进去,变成了个泥人,从头发丝到脚底,沾满泥巴,根本看不出原来的样子。
爬出去说不定又会掉进另一个沟里。他不敢劳烦明如晦,默默地打算坐在沟里等天亮,再悄悄地溜回去。
等了很久,他都快睡着的时候,忽然发现了一点亮光。有人提着灯从山上下来找他。
他想爬出去,然而借着月光看了看自己如今的样子,又自闭地坐了回去——明如晦喜欢干净,他不想被赶下山。
他忍着肚子饿,眼睁睁看着光亮一点点从视线中远去了,抿抿唇坐了回去。肚子叫了一声,他抱着腿,坐在沟里,出神地望着月亮。
连昆仑山的月亮都比山下的好看。
下一秒,月色被更为皎洁的银发掩过,明如晦提着灯站在沟边,有些莫名其妙地看着他,看了半天才发现这就是自家徒弟,蓦地笑出了声:“哪里来的泥人。”
泥人:“……”
“沟里好玩吗?”明如晦道,“半夜三更都不着家。”
泥人摇摇头,不好玩。
明如晦对他伸出一只手,就这么看着他,他不知道是什么意思,犹豫了一下,没敢碰,自己努力地爬了上来。
明如晦道:“那回家。”
泥人僵了一瞬,半晌,垂头丧气地点点头。
回家,明如晦要把他送回楼家了。
那一抹灯火忽然变得很刺眼。他一言不发地跟在明如晦的身后,闷头走路,好像这样就能逃避事实。半晌,眼泪忽然啪嗒啪嗒地掉了下来,砸到了土里。
他干巴巴地说:“对不起。”
明如晦停下,回过头一看,泥人的眼泪正掉得汹涌。
“我变脏了。”泥人问,“你是不是就不要我了?”
他没抬头,哭起来也悄无声息,不喊不叫,安静得很。
下一秒,他被人抬起脸来,绢布的触感落到额头上,很是平淡地将他脸上脏兮兮的污泥擦去了。他睁大眼睛,盯着明如晦被自己弄脏的衣袖,溅上泥巴,再也洗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