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古(108)
对方静了静,低声答:“两月前。”
“几岁了?”
“二十二。”
还是个短命的小鬼。乔影哦了一声,对此并不怎么在意,带着他往自己的住处走去,推开门道:“进来帮我拿个东西。”
不赶紧去成亲,跑来拿东西——郁危觉得这家伙多少有点毛病,但还是走了进去,言简意赅地问:“什么?”
乔影颐指气使惯了,门都懒得进,随手一指,吩咐道:“最底下那个木盒。”
郁危拿起来,手指却不小心碰到了什么,将桌子底下放着的一卷画轴碰掉了,骨碌碌滚了出来。可能是放的时间太久,绳结已经脆弱不堪、一碰就断,于是卷轴倏地散开,那幅画就这样呈现在他面前。
神识描摹过画轴,他看见一个熟悉的人像。
绯色的绣衣衮服,袍脚翻涌着金线绣织的仙云纹,厚重敛光,尊贵雍容。画像上的人十七八岁,却随性懒散,冲淡了几分血脉里该有的高高在上和威严冷漠,他支颊坐在一棵茂盛的荔枝树下,微微歪着头,垂眼翻着手边的书,看起来无比赏心悦目——虽然书拿反了。
他的头发那时还没有很长,披落肩头,有几缕遮住了他的脸,闪动着漂亮的银白光泽。郁危能看见他唇角轻轻翘起,仿佛这是他闲来无事对作画之人做的一个恶作剧。
这是生神还没有飞升成神时的模样。
穷尽世间也找不到的有关生神飞升以前的记载和画作,在这里却有,连他都不曾见过。
乔公子认识那时候的明如晦。
郁危的身形变得有些凝滞,顿了顿,想要去拿这幅躺在地上的画轴,下一秒,乔影躁怒的声音猛地传过来:“别碰!”
他脸上写满烦躁,两步走上前,小心翼翼地捧起了画轴,把它放到了安全的地方,确认无虞后,才紧皱眉头冷声训斥道:“没用,让你拿个东西都能这样笨手笨脚。”
郁危少见地没反应,捧着木盒站了起来,垂着眸一言不发地挨骂。
乔影从他手里拿过来木盒,不耐烦地摆摆手道:“算了,不用你了,你去厨房帮忙去吧。”
郁危转头就走。他要去厨房炖一碗梨汤,毒死谢无相。
不过这个主意又落空了,因为乔影出尔反尔道:“等等!你回来!”
他眯起眼,仔细地打量了一下眼前的小鬼:“个子倒是跟我差不多。”
停了停,视线又在他没有被面具遮住、袒露出的眉眼上停留片刻,有些微妙地评价道:“长相还不错,就是跟我不太像。”
郁危:“……?”
莫名其妙。
乔影又命令道:“衣服脱了,跟我换。”
他冷不丁冒出这样一句话来,饶是郁危也愣在原地,下意识蹙起眉:“为什么?”
“哪那么多为什么,”乔影冷冷道,“让你换就换。”
他毫不犹豫,动作飞快,已经脱下了自己身上的婚服,不由分说扔给郁危:“赶紧换上,面具就别摘了,挡一下脸,本公子想做什么没人敢质疑。”
郁危抓着婚服,大概猜到了原因,拧着眉问:“你不想成亲?为什么?”
乔影啧了一声,很没耐心地说:“因为我知道那肯定是个假的!是他们逼我这么做的!老实点听话,敢说出去你就死定了。”
他们?
意识到事情没有这么简单,郁危一动不动,冷静地谈判:“那你把事情原委都告诉我。”
乔影不可思议地瞪着他,“弱小的小鬼”无动于衷,大有不弄明白就不肯罢休的意思。他又急又烦,躁动不安,终于妥协,扔给他一枚骨哨,气急败坏道:“拿着,这是我的骨头,等你帮完我这一次,吹响它我就会来跟你解释清楚!”
小鬼嫌弃地接过来,勉强道:“好吧。”
好吧……
乔影几乎要被他挑剔的语气气晕过去,心中冷笑,等骨哨一响,我立刻就来把你灭口。
“现在,”他抬手指了个方向,不假思索道,“你替我去和那个冒牌货成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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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无相合上手里的最后一本书,将之整齐摆好摞在身侧,然后散漫地支着脑袋,等。
椿的声音有些哀怨地在耳侧响起来:“殿下……”
谢无相:“嗯。”
椿的声音越来越小:“您为什么要看这种书……”
谢无相意外地挑了下眉,恍然大悟:“我忘记屏蔽你了?”
椿面红耳赤,远处他的本体、古树大椿羞耻地抖落了几片叶子:“是的。”
谢无相哦了一声:“你不理解也正常,树的繁衍方式与人的不太一样。”
椿:“……”
椿小心翼翼地问:“殿下,您看书,是也打算繁衍吗?”
谢无相轻笑了一下:“我应该繁衍不了。”
繁衍不了是什么意思?椿下意识地细想,下一秒又猛地打住,立刻换了个话题:“殿下为什么不趁现在脱身?”
他不觉得对方是想跟乔影成亲:“是因为认识那位乔公子吗?”
“嗯,”谢无相懒散开口,“叙叙旧。”
“乔影是我母后的侄子,从前经常在宫里见面,关系还不错。”他说,“飞升后,我便很久没见他了。”
椿难以置信地问:“他是您的表弟?那他为什么要下婚书娶您?”
“……我也想知道。”谢无相悠悠道,“实在是令人有些刮目相看。”
轿外传来脚步声,他微微直起身,等待着见他这位让人“刮目相看”的表弟,下一刻,轿帘就被掀开,一只手冷漠且直接地伸了进来。
谢无相垂眼看着面前的那只手,难得有些愣,半晌忘了反应。
直到椿出言提醒:“殿下?”
他这才回神,虽然没搞清楚是怎么一回事,但还是偏头无声笑了一下,随后抓住了那只手,迈出了轿辇,这才打量起对方来。
嗯,先前送书的“小鬼”。
绛色的婚服穿在对方身上,温柔而又不失庄重地包裹住他挺拔的身姿,有一种道不出的世俗的欲,但是漂亮,几乎令人移不开眼。谢无相未来得及细想自己的表弟怎么变成了某只歪歪,于是挠了下他的手心,以示询问。
“小鬼”看了眼相牵的手,龙骨面具下的唇紧紧抿着,表情变得冷冷的,不理会。
谢无相,挠“乔影”的手心。
郁危心情变得很不爽,下一刻,又听见对方在自己耳边低声说:“然后是拜堂。”
……他还想跟“乔影”拜堂。
一股酸胀感瞬间涌入了胸腔,郁危觉得自己的喉咙很不舒服,眼睛也不舒服。他用力,紧紧攥着谢无相的手指,手腕有些发抖,后者却以为是他紧张的缘故:“别怕。”
“小鬼”垂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不知过了多久,眼看吉时已经耽误不得,鬼媒婆脸上带笑,催促道:“二位,是时候拜堂了。”
“小鬼”动了动,终于迈开步子,往前堂走去。鬼界没有那么多规矩,乔影更是没把这门成亲当回事,场上一边琴瑟和鸣,另一边锣鼓震天,堂上更是宾客满座,简直比鬼市还热闹。新人进门时,堂内还是静了静,鬼媒婆抓紧时间喊:“一拜天地——”
数十双眼睛齐刷刷地望了过来。
郁危脑子里乱乱的,神色绷得很紧,眼见谢无相正促狭地打量着自己,蓦地就来了气,弯下腰去。
“二拜高堂——”
郁危稀里糊涂又拜了一次,低下头时才后知后觉地想到,都是鬼了还有什么高堂?
他起身,不经意地一瞥,却见本该坐着“高堂”的位置,端端正正摆放着几个牌位,只是年岁太久,上面的字迹已经变得格外模糊,只能依稀感觉到似乎尊贵非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