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古(25)
“嗯。”郁危望着对方身影消失的方向,“他往那里去了。”
他留了一缕神识在老乞丐身上,能辨别对方的位置,倒也不急着追。郁危看着手里两个纹样制式都一模一样的蜡烛,思索片刻,道:“村里的蜡烛之前都被扔了,那这些是他从哪里找来的?”
答案呼之欲出,这村子只有一个地方还保留着蜡烛。谢无相道:“去木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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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着老乞丐的踪迹一路走到村子的最西边,路渐渐变得难走,一直到尽头,被人刻意用篱笆拦了起来,只不过现如今被捅开了一个大洞,几乎只能容一人通过,像个狗洞。上面还贴着半张被炸飞的符纸,随风晃晃悠悠。
孟凛扯下那张符纸,看清后皱起眉:“这是孟白用过的符咒。他来过了?”
郁危推了下,已经残缺不堪的篱笆顿时倒在了地上,溅起一排飞灰。他看了一眼,语气微微有点嫌弃:“你师弟用符咒炸狗洞?”
“……”孟凛将符纸又黏了回去,“也可能是我看错了。”
穿过篱笆再往里走,不过多时,便看到了一座废弃的宅邸。两扇大门紧闭,褪色的朱漆斑驳,或深或浅,布满被虫子啃噬的坑坑洼洼。
连在老乞丐身上的神识到这里就断了。谢无相抬手抚过木门,捻了捻指腹沾上的残漆,道:“看来这就是木宅。”
尽管已经衰败至此,也能看出这宅邸曾经的气派。能住得起这样的房宅,木家想必曾也是村中的大户。
他掌心贴到门面上,稍微一用力,朱漆大门发出一声钝响,当中缝隙缓缓变大,露出门后化不开的一片深黑。谢无相看了身后的人一眼,要进去时,郁危拽了他一把:“你走我后面。”
从没见过哪个“主人”在前面开路,让自己的灵引走后面的——谢无相眉梢微微一扬。
仿佛察觉到他含着促狭笑意的目光,郁危一顿,语气凶悍地补充了一句:“怕你死太快。”
“知道了。”谢无相道,“你先松松手,不要拽我衣带。”
“……”
“再拽真的要松了。”谢无相笑了声。
郁危瞬间凶不起来了,指尖抽了抽,蹙着眉给他打了个死结。没等后者反应过来,他几步越过人,走到对方前面,一头扎进了黑暗之中。
木宅规模并不算小,怎么也能住下十几口人。神识在整间木宅飞快探过一遍,郁危心不在焉往天井走去,路过影壁时却忽地一停,好像看到了什么不确定的东西,又退了回来。
木家的影壁只是一堵简单的石砌墙,正对大门,虽然并没有复杂繁冗的装饰,但磨砖对缝非常整齐,是难得的工艺。
但这面影壁上,最出色的,是砖雕的纹样。
他抬起手,指腹压上粗粝的凹凸。磨蚀不平的石面有些硌人,但像是为了确认,郁危又固执地将砖雕摸索了一遍。
他的神识没有看错。
郁危收回手,神情认真了些,微微仰起头,目不转睛地望着这面影壁。
他方才的动作没有刻意躲着别人,此刻突然停下来,孟凛拖着纸人在最后面问:“怎么了?”
天色太暗,影壁上雕了什么落在常人眼里根本看不清。见郁危不说话,像是遇到了什么麻烦,他停顿了一会儿,又温声道:“如果有拿不准的东西,我可以帮忙。”
“影壁。”郁危言简意赅道,“你自己看吧。”
孟凛摸出一张寅火符,引着了,暗处登时冒出一簇火芒,逼退了几分夜色。
影壁被照亮了一角,跃动的火光给砖雕上的人像蒙上了一层光影,明暗交织,界限分明。
人像静立于山谷之中,衣袂翻飞,身姿卓然。谷底花开遍野,浮蕊如浪,苍山长风中,他信手一拈,攀折了开得最盛的那枝白梅。
因为侧对,他的脸有些模糊不清,但依稀能辨认出眉眼间浅淡的笑意。砖雕不知出于谁手,生动地刻出了姿态神韵,只是几分就足以令人铭心。白梅花瓣蹭在他掌心,他视线微微垂下,不知道是在看什么,却显得松弛有度,闲散自如。
身侧传来起伏的呼吸声,光亮将放大几倍的影子投到了石壁上,郁危回过神。他侧过脸,看见谢无相的身形,对方平静地凝了这影壁一会儿,又将目光转到他身上,问:“怎么了吗?”
问的时候他看着郁危的眼睛。火光透过薄薄一层眼皮,照进他的眼底,流光溢彩,亮得惊人,像两颗明澈剔透的琉璃珠。
微一眨眼,那光芒溢了出来,倏地四散。郁危收回视线,语气平淡:“看到了一个不太该出现在这里的人。”
偏过头,他依然能感受到谢无相的注视。对方露出一点新奇的神色,看向影壁上的砖雕人像,淡笑着问:“哦,你认识?”
孟凛也看了过来,追问道:“是谁?”
每一次遇到和这个人有关的事或物,似乎都是在出乎意料的地方,足够让人措手不及。这一次,郁危依旧不知道该以什么样的心情面对。
他平视着影壁上的人像,淡淡道:“昆仑山主。”
这人像只露出了半个侧脸,又经过百年风蚀,难以辨认。孟凛眸光闪动,似乎十分感兴趣,紧追不舍道:“你确定?”
“和山下庙里的神像是一样的手法。”郁危没理会他,凑近了些去看砖雕中人像的手指,神识覆在石壁上,缓慢地描过,“手指这里都有相同的标记,现在看来,就是木家的标记。”
探过一遍后,他直起身:“村长说木家世代都是工匠,神像和影壁上的砖雕,应该都是出自木家人之手。”
“所以这是木家人亲手雕的、昆仑山主的砖雕?”孟凛又问。
郁危的动作微微一顿,道:“是。”
孟凛神色变了变,暗中如释重负地长出一口气,低声道:“太好了。”
他的声音压在喉咙里,含糊得听不清楚,郁危注意力不在他身上,自然也没听见。只有谢无相扫了他一眼,轻描淡写地一瞥,随即收回。
他往郁危身侧走了几步,挡住了孟凛的视线,自然地问:“木家为什么这么做?”
这也是郁危在思考的问题。修神庙、刻神像,木家显然格外信奉明如晦,但他们的所为却与村民如今的做法大相径庭。在木家没落后,不仅神庙无人打理,甚至根本无人知道庙中供奉的神像是谁。
“或许整个村里,只有木家和他有过渊源。”郁危道,“那个老乞丐,恐怕也和木家有些联系。”
至于明如晦为什么会在这里,他未曾料想,却又不意外。
他的那位师尊是个随心所欲的人。他好像从来没有目的地,会跟着天上的云彩漫无目的地走,走到哪里就在哪里停歇。
或许过去的不知哪一天,明如晦也曾站在他现在的位置。那时这里还是一片荒芜,他漫不经心路过,为木家破解了劫难,设下了灵阵,作为收取的报酬,折了一枝白梅——但那已是百年之前。
凡人没有几个百年。郁危曾经很在意这件事,甚至觉得自己只是明如晦闲来无事收养的一只宠物。自己死掉了,还会再有下一个。
他手紧了紧,又松开,余光忽然瞥见地上空空如也,蹙眉道:“纸人呢?”
孟凛正站在影壁前面,闻言回过身,寅火符霎时照亮了身后的黑暗,露出纸人僵硬的身形。
他瞥了一眼,并未放在心上:“方才放在地上的。它上面贴的是孟家的定身符,难道还能跑了吗?”
郁危冷淡道:“说不准。”
“自然不会。”孟凛假笑道。他抓起纸人,面上隐隐有些急色,语气也透出些不易察觉的迫切:“既然这里已经没什么东西,我们去木宅内吧。”
郁危看了谢无相一眼,后者似乎刚从石壁上收回视线,对他笑了笑:“在等我吗?走吧。”
“……”郁危冷着脸嘴硬道,“谁等你,我在看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