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古(50)
谢无相好整以暇,不答反问:“知道我在吓唬人,那你为什么不拆穿我。”
“……”郁危明显被问住了,蹙着眉陷入沉思。
“你此前中了老劫,还没解开。”不等他纠结,谢无相便主动解释道,“尽管误打误撞觉醒了相,利害相抵,让你短时间内能够行动自如。即便如此,此后也还有风险,最好还是彻底根除。”
郁危沉默了一会儿,若无其事地道:“我还以为那天你会直接走掉。”
单鸦村的事情已经了结,谢无相本就是与他们萍水相逢的散修,没有必要留下来,更没有必要为了他去秋娘那里冒险。
说要对方还人情,也只是没有把握的随口一说,事实上,就算谢无相一走了之,也并不会怎么样。
谢无相道:“你是为了我才中招的。欠了你的还没还,怎么敢走。”
“要是我走了,”他放缓话音,自顾自地问,“难免有人会不开心?”
身后半天没回应。知道他是又开始装哑巴了,谢无相习以为常地笑笑,收回思绪去推门,门开的瞬间,却听见了郁危的声音,轻得几不可闻:“……嗯。”
错觉一样。
他的手扶在门沿,回过头,郁危已经岔开了话题:“要找根源,和掌柜口中的长生村有关吗?”
“兴许。”谢无相道,“长生村有问题,秋娘跟它又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她一个普通人,是怎么知道的长生村,这其中也有蹊跷。所以我想寻她的尸身看看。”
他有些心不在焉地迈进屋里,又取来香点了灯芯,屋里一瞬间暖融融地亮起来。
郁危一直跟在他身后,这时候却停了下来,站在门口,忽然道:“你不喜欢那里。”
谢无相顿了一下,回过头,脸上笑意如常:“为什么这么说。”
郁危直白地与他对视片刻,平淡道:“你不喜欢,那就不去了。”
谢无相站在原地,右手轻轻撑在八仙桌边,侧着身看着他。桌上的烛光映在他脸上,光影变幻,勾勒出似乎属于另一个人的影子。
他面上神色闪过一丝微妙,有一瞬间甚至有些冷淡,很快又一扫而空。谢无相又看了他很久,须臾,偏过脸蓦地笑出了声:“这句是真心话还是假话?”
“是‘你爱听不听’话。”郁危凉凉道。
表情很不爽,看上去跟小孩一样。谢无相便用哄小孩的语气道:“好吧,我听。你累不累?去休息吧。”
郁危原地没动。
谢无相原本转身要走,见状又停下来,回头问:“怎么了?”
“我刚打完架。”郁危道。
他语气很认真,引得谢无相不由侧目,倚在桌边,笑着道:“嗯?”
郁危扯了扯变得灰扑扑的衣领,又加重语气道:“脏,要洗干净才能睡。”
从前的事忘了那么多,这种规矩倒还记得。谢无相看着他摘下兜帽解开披风,善解人意地问:“要帮忙吗?”
郁危去解松头发的手一顿,手背上那只眼睛顿时睁得大大的,一眨不眨,正对着谢无相,紧接着,又变得亮晶晶的,眼底肉眼可见地流露出几分雀跃和期待。
下一秒它就被郁危啪地一下捂了回去,后者咬牙切齿,烫嘴一样飞快地道:“不用!”
随后他逃也似地躲到了屏风后面。竹屏发出了咣的一声,在谢无相带笑的打量中,犹自震颤不已。
第36章 欲擒故纵
绢纸屏风上透出一个模糊的影子,影影绰绰,被烛火映得招摇。郁危望了一会儿,手从颈后滑了下去,拨开头发,露出那只安静的眼睛。
他又一侧头,看见了一桶热气氤氲的药浴,温度正好,水波搅动时散开一股幽淡清苦之味。
郁危沉默了一会儿,脱掉衣物,迈进木桶里,破开平静的水面,掀起一阵水声哗啦作响。他扒住木桶边缘,慢慢地沉下去,温热的水拍打冰凉苍白的皮肤,像极了被人拥在怀里,被温暖的体温包裹。
他抽空去打量自己的手。被他打了一下的眼睛已经闭上了,流着泪,一副伤心欲绝的样子。颈后那只则要沉稳许多,安分地待着,没搞什么幺蛾子。
顿了顿,指腹又划过沾了水珠的胸膛,循着肋骨,摸过自己的小腹、背脊、心口。心口偏下的位置,那里还有一只未睁开的眼睛,像极了一道愈合的伤痕,不知何时一只眼瞳就会从中挣扎着睁开。
眼睛。
他的灵相,为什么是眼睛?
他无意识用指甲轻挠着那道凸痕,下一秒,从那只未睁开的眼瞳中忽然爆发出一阵钻心的疼,仿佛有人拿生硬的铁钉,一点一点凿进他的血肉和骨头。
郁危五指蓦然扣紧,忽远忽近的尖锐耳鸣不知何时变成了一柄利斧,劈开相安无事的壳子,令他难以忍受地弯下腰去,在感受到鼻间传来的湿意时,下意识捂住了口鼻。
保护壳破了,乱糟糟的声音涌进来。
——你是我们楼家送上山的玩意,生是楼家的药奴,死后变成鬼,也有我楼氏的奴印!
——你的灵相源自楼家,看着这些眼睛,不会想起楼家的丑陋烙印么?
——你永远、永远,都别想摆脱。
……疼过了,鬼魅般缠在身上的恶意也渐渐退去。
郁危睁开眼,听见滴答滴答的声音。筋骨紧绷的手背迟缓地放松下来,他抬起手,摸了摸鼻下,不出意外摸到了一手冰凉的血迹。
他靠在桶壁,仰起头,平静地放空,像是没听见方才记忆中满是恶意的话语。等血停了,才继续用手指沿着身体,向下一寸寸摸过,想确认自己还有没有缺漏,却在途经腰侧时蓦地一顿。
不是伤痕,也不是新的眼睛。
蒸腾的热气凝成一溜儿水珠,沾在他的眼睫上,下一秒被震落,顺着高挺鼻梁蜿蜒出一道长长水痕,停留在下颌,随后坠落。水波轻轻荡开,郁危终于描出了画在腰间的纹路。
是符文。
深黑色的墨迹交织在苍白的皮肤上,对比浓烈,触目惊心。仿佛是有人提笔,用他的身体做一张空白的符纸,用的却不是朱砂,而是墨汁。
那字迹笔墨疏宕,遒丽银钩,他曾看过千遍万遍,熟悉过世间任何一人。
……
天上白玉京,十二楼五城。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
他临死前的最后一刻,昏沉空洞的思绪里记起的,还是白玉京上,自己正式拜入师门那日的事情。
太过在乎,以至于忘不了,断不掉。
那日本该是春分,春和景明,晴光万道。昆仑山上,明如晦精心照料的花该开了,鹅黄嫩绿,新叶粉蕊,在满山春色中灿烂又明媚地盛放。
他应该捧着一盏煮好的新茶,奉到那人面前,听对方像往常一样打趣自己,然后把茶盏往他手里一塞,又被哄着挽起发来。
应该是这样的。
而不是跪在雨里,在满山枯萎的草木中,等待一个他不知该敬还是该恨的人从长阶尽头走下,完成一场荒诞无稽的拜师礼。
头皮传来的力道迫使他仰起头,明如晦的手指亲昵地绕到他脑后,娴熟地撩起他的头发。
他小的时候,明如晦经常会亲手为他束发。他搬着小竹凳坐在院子里,困得睁不开眼,师尊的手指轻轻穿过他的头发,时而扯动,痒痒的,但从来不疼。
但这一次很疼。
他才知道从前明如晦对他曾有多耐心,以至于如今全部收回时,他才觉得受不了。
“郁危。”
熟悉的语气落入耳中,他僵了一下,冰冷的胸腔中,心脏急促地跳了几下,血液回流,带着几乎是小心翼翼的希冀。
明如晦垂眸,看着墨色发丝自指缝流泻。
下一句话便将他的希冀拆得支离破碎。
“——早入地狱。”
鼓噪的心跳骤然停滞。
周身重新冷了下去。他偏过头,用力闭了下眼睛。
“那我,便祝师尊,不得好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