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古(48)
一团黑漆漆的、不知是何物组成的巨大手掌,五指翻飞,扒着地面飞快地爬行而来,眨眼就追了上来。靠得近了,邵挽才看清那密密麻麻窸窣蠕动的,竟然都是潮湿粘腻的水草。
谢无相头也不回地道:“徐容的执念。”
“这是他的秘境。”他一边闪躲,一边还有心情解释,“他想要什么,就有什么。”
这怎么可能逃出去!
邵挽吓得抱紧了谢仙长的脖子,却摸到了一手温热。他睁大了眼,紧接着,语气急促道:“谢仙长!你受伤了!”
他摸到的是血,正顺着对方的下颌,缓慢地淌过颈侧,迤逦拖曳出一抹稠艳的赤色。
谢无相咳了一声,说:“不要紧。”
他抬手抹掉了唇角的血迹,然而很快又有新的鲜红的血从他唇边蜿蜒而下。谢无相将之耐心地擦干净,又闷咳了几下,随后才侧过脸看了看魂飞天外的邵挽,正要说话,忽然停了下来。
此前,他用灵力将徐容造出的秘境打破后,天边便破开了一道巨大的裂口。而此时,五根骨节分明的手指扒住了缝隙边缘,一扯,秘境结界便如破碎的瓷器,倏地裂开无数蛛纹。
紧接着,那只根骨分明的手上筋脉倏尔绷起,仿佛勾着无数看不见摸不着的丝线,蓦地向后扯紧,猛然一拉。
邵挽立时眼前一晃,耳边一阵呼啸的风声,回过神来,发觉自己已经被扯到了秘境之外。
他再一抬头,那道身影已经从裂缝处一跃而下,和那只怪手悍然打在了一起。两只厉鬼之间的打斗残酷激烈,毫不留情,几乎是到了血肉横飞你死我活的地步。
银色的灵力在残破不堪的秘境内横冲直撞,震得四方摇摇欲坠,像是下一秒就会彻底坍塌。那只鬼处于绝对的上风,反倒是怪手节节败退,原本锋利抽长的指甲被齐齐斩断,身形也缩水了大半,看上去狼狈不已。
眼看它渐渐没了力气,瘫在地上不动了。见状,那只鬼还未落下的攻势停在半空中,蓦然消散。他像看待猎物一般,将它微微侧头打量片刻,然后收手向它走去,走近了些,仿佛这是什么十分吸引人的东西,伸手向它抓去。
然而伸到一半,那只方才还气息奄奄的怪手,忽而遽然挣扎出全力,张开尖刀利刃般的五指,向眼前身影不留余力、重重拍下!
变故横生,邵挽呆在原地,下一秒激动地脱口破音:“师哥——”紧接着眼眶便红了。
未等他掉下眼泪来,还在耀武扬威的怪手忽地抽搐了一下,再也没法向下动弹半分。它身上不知何时缠上了一条足有腕粗的锁链,深深嵌入,禁锢住了这庞然大物的行动,令它就这样僵在了半空中。
离得近了,才发现那不是锁链,而是一条鳞片闪烁着银色灵力的银蛇,如同覆满霜雪。冰冷蛇身紧紧绞缠着怪手,缓慢绞紧、用力,令猎物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吱声。
下一刻,遽然散架。
秘境中爆开一面水雾,淅淅沥沥下成了雨,深黑色的水草散落一地,徐容站在其中,猛地呛咳了几声。未等站稳,自雨雾中有人毫不留情,一拳砸到他脸上,将他掀飞出去。
徐容在地上滚了几圈才堪堪停下来,勉强支起身,看清对方样貌的一霎便紧蹙起眉:“你——”
不等他“你”出个所以然,来人干脆利落地又是一拳,正好把他打晕了过去。
等尘土散尽,一道身影站起身来,静立在废墟之中,安静地看了眼脚边的狼藉,随后抬头望过来。
银蛇化为一阵烟雾消散,回到他指尖。
郁危的目光在四处漫无目的地扫了一圈,有些放空,直到看见谢无相,视线才有了实质,但也只是一言不发面无表情地盯着,没有任何动作。
邵挽听见耳边谢仙长悠悠叹了口气,这才发觉自己还像个八爪鱼一样紧紧扒在对方脖子上。然后,他看见师哥的眼睛动了动,移到了他身上,继续面无表情盯着。
脊梁骨顿时蹿起一股无名寒意,邵挽不敢迟疑,立刻跳下来,边喊师哥边往他那边走了几步,突然停住了。
他僵在原地,惊恐地盯着郁危左手的手背,结结巴巴道:“眼……眼睛……”
郁危一动不动,而他手背上睁开的那只眼睛骨碌碌转过来,好奇地冲邵挽眨了眨。
不止如此。邵挽一抬头,直愣愣又对上了另一只眼睛,正有些不耐烦又冷冰冰地瞧着他。
那只眼睛长在郁危的颈后,随着他转身而被瞥见一角,很快又被束在脑后的长发掩盖住。郁危察觉到什么,伸出左手把它挡住了,抿着唇看谢无相,连同手背上那只活泼的眼睛一起,滴溜溜看过来。
与此同时,一道声音由远及近地传过来,气急败坏,喘得上气不接下气:“不好了——姓谢的!你那阵法根本没用!他突然醒了,把我打晕自己跑出来,现在不知道上哪去了!!!”
话音未落,孟白火急火燎,一头扎进秘境,抬脸一看,也呆了。
“我的天……”他愕然,“这又是什么情况?”
谢无相正走到郁危面前。他眼底有很浅的讶然,但也只是一闪而过,收拾好情绪,道:“这是相。”
闻言,孟白的声音都提高了一个调:“相?!”
他眼睛瞪得浑圆,一时间连厉害也忘了,颤颤巍巍地指着郁危,话音发飘:“你、你为什么会有相?”
又是一个听不懂的词,邵挽忍着害怕观察着他师哥身上的眼睛,问:“相是什么?是很罕见的东西吗?”
孟白看他像看个文盲。他还沉浸在震惊之中,道:“相即森罗百相。人鬼之本相,皆是因炁而生。炁存于胸腔,谓之心火,不加修饰,也无法作假。所谓相由心生,唯有拥有纯粹强大到一定程度的炁,才能觉醒灵相,再往上一步,就是彻底摆脱肉体凡胎、六道轮回。”
“我这么跟你说吧,百万个人里,都不一定有一个能觉醒灵相。而灵相,又叫神相,顾名思义,你猜有这玩意的都是什么人?”
“……”邵挽腿一软。
孟白神神叨叨了一阵:“不行,不行,这么大的事!如今昆仑还锁山吗?要不这样,我现在就去找神侍,让他告诉昆仑山主!”
他话说一半就往外走,然而下一秒,身后一缕灵力瞬息而至,顷刻化为绳索,把他牢牢捆住提溜了回来,结结实实扔在了地上。
孟白屁股一痛:“啊!”
他捂着屁股抬起头,正对上郁危堪称是阴沉的视线,顿时噤若寒蝉,不敢说话了。
头顶落下三个字来,杳无波澜,冷得吓人:“不、许、去。”
他的嗓音有些哑,很低,是睡了太久没有说话的缘故。
这人醒了更不讲理了。孟白慌忙又看向身旁的另一个人,请他主持公道:“谢仙长!”
谢无相分神看了他一眼,心不在焉,同样很不讲公道地说:“嗯,那就不去了。”
孟白:“……”
完蛋了,他们胆敢隐瞒这样天大的事,若是让昆仑山主知道,他下辈子会被分到畜生道吧!
或许是他的表情太绝望,谢无相终于找回了一点良心,补充道:“他的灵相不稳,还没有完全觉醒,但却抵消了一部分老劫的影响,所以才能行动自如,但还是有风险。因而在彻底解决事情之前,最好不要让旁人知道这件事。”
这番话有理有据,也留了余地,孟白很轻易就被说服了,犹豫片刻,点点头。
谢无相这才淡淡笑了一下,回过头,却发现当事鬼正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看。
他顿了顿,随即寒暄一般问道:“你怎么过来了。”
手背上的眼睛像要黏在了对方身上,扑闪扑闪眨个不停,郁危把它一把蒙住,微微歪着头,没说话。
他这副样子像极了一只警惕而危险的兽类,眼中闪烁着冷光,连小动作都带着隐隐的野性和威慑意图。谢无相放缓了语气,顺毛一般温声道:“怎么了?”
郁危也知道自己刚醒过来的状态不同寻常。焦灼、烦躁、戒备……被无数种未知的负面情绪包裹,这是灵力紊乱的表现,再严重些,就是走火入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