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古(76)
无意探究别人的恩怨,郁危收回视线,走回了客栈。
他回去没多久,雀斑脸也回来了,脸上发梢都有点儿水,手里那一包东西已经不见了。
“郁师弟,一起走吧?”旁人也陆续往苍山上走了,他挨过来,像只落汤鸡,“你刚刚也看到,我师弟和我闹矛盾了,他找别人去了。”
郁危看了他一眼,雀斑脸有些歉疚地笑笑,没有一丝被发现后的尴尬。
两人对视片刻,郁危嗯了一声,抵在伞骨上的手指用力,撑开伞从屋檐底下走了出去。
上山的路有些难走,两人挑了好落脚的地方,雀斑脸边拨开路边的杂草,边解释道:“为了不至于被一网打尽,我们上山都是散开走的。”
他顿了顿,又问:“你一个人,连这山上有什么都没弄清,自己就敢来过苍山?”
郁危走在前面,头也不回地道:“我回家,要走这里。”
“好吧。”雀斑脸撇撇嘴,“这条道虽然有点危险,但确实快,翻过这座山头就到下一个村了,比绕路省事。我走过四回,就碰到过那只鬼两回,那可真是险象环生……”
这家伙一说起话来就没完了,郁危敷衍地嗯嗯应了几下,终于还是受不了了,打断道:“你和你师弟吵什么了。”
对方一愣,紧接着又不甚在意地笑笑:“没事,他闹脾气。”
郁危不动声色地瞥他一眼:“你们关系很好?”
“嗯,当然,我们认识好多年了。”雀斑脸道,“从前我们也拜在同一个山头下,但是呢,师父对我们不好,经常打人。我就带他跑了,被打个半死,好在逃出来了,拜在了现在这个山头下。”
“你的疤就是这么来的?”
“对呀。”雀斑脸笑道,“我命大嘛。”
郁危不说话了,转过头,过半晌,忽然道:“那你也算是他的恩人。”
“……”
雀斑脸微微怔住,原地停了下来。郁危走了一会儿,见他没跟上,蹙眉问:“你不走了吗?”
“等下!”对方回过神来,浑身上下摸了一圈,“我有东西掉了……我回去找找,你先走吧,不要停留太久!”
郁危嗯了一声,还是等了他一会儿。等到山上的雨停了,湿重的水雾散开,还是没有来人的身影,他才收了伞,继续往山上走去。
路上的杂乱枝叶越来越多,道路也被落叶和青苔覆盖,湿滑难行。郁危拨开挡在身前的树叶,正要穿过去,鼻间忽然掠过一抹腥甜的气息。
身后传来窸窣响动,不紧不慢地逼近,随后,有东西在他耳边咯咯笑了一声,道:“找到了!”
声音在林中回荡成片。
接下来,它又问:“你是谁呀?闯到我的地盘?”
郁危神色冷淡下来,装作没有听见的样子,动作顿过后便继续,拨开草丛头也不回地往前走。
后者不依不饶地追上来:“你是谁呀?你是谁呀?你是谁呀?”
没有回复,它的声音一次比一次阴沉,原本还带着笑,到最后,几乎是森然狰狞道:“郁危,你是郁危吧?”
郁危的脚步滞住,终于回过头,蹙眉看过去,却只看见了一团雾。
他没有被读心,也没有开口说自己的名字。郁危心头一沉,道:“谁告诉你的。”
雾气这才笑起来,却并不回答,继续问:“跟我说说,你最害怕什么呀?”
缥缈无定的雾一点点围了上来,冰凉的水丝已经沾到了衣袖袍脚,随即恶劣地渗透进去。
郁危深吸了口气,开口道:“你想知道?那过来点。”
雾团来了兴致,飘飘悠悠地靠近了些,几乎是面对面地问:“什么呀——”
那个“呀”字还没来得及说完,一个拳头已经毫不留情地砸了过来,在它幻化成人脸的头上结结实实来了一下,雾气瞬间被打得四下流窜,成也不成形。
郁危说:“怕你这样的丑东西。”
他说完,转身就跑,行动果决得令人瞠目结舌。那只鬼兴许也是第一次见胆子这么大的人类,原地愣了一会儿,才咆哮着追了上来。
郁危天天在山上摸爬滚打,动作灵敏矫健,飞身翻过好几处盘根虬结和乱石嶙峋的障碍后,速度还是不减,身后摧枯拉朽的动静也越来越远。
眼前是一道深沟,他扫了一眼,正要跳,忽然听见身后传来一声微弱的呼救。
是那个回去找东西的雀斑脸少年。
他一脚踩空,挂在陡峭的山壁外,靠着一张符才牢牢地扒在了崖边,艰难地喊道:“有没有人啊?我要掉下去了啊!没人在乎我吗?”
郁危回头看了眼,雾气已经不知道被甩到了哪里,或者又去寻找别的目标了。他停下了要跳过沟的动作,脚下方向一转,往山崖边走去。
雀斑脸还在伤心地喊着“没人在乎我”,郁危蹲下身,探出头瞄了对方一眼:“别喊了。”
他抓住对方的手腕,把人拉了上来,问:“你怎么掉下去的?”
“谢谢你,不过别提了。”雀斑脸瘫在地上,喘了好几口气才活过来,“我被那鬼东西迷惑了。”
郁危嗯了声:“我也遇见它了。”
“什么?!”对方一下子跳起来,“你也遇到了?它问你什么了?你怎么回的?”
“没什么,”郁危道,“我把它揍了一顿,然后甩掉了。”
雀斑脸露出佩服的神色,又一骨碌坐起来,拽了他一把,急哄哄地往山上走:“不能停太久,那只鬼会找回来的,我们赶紧走。”
郁危捡起地上用完的符纸看了看,然后才跟上来,问:“它找过一次,还会来第二次吗?”
雀斑脸边走边说:“不会了,所以我们可以放心上山。”
他将前面挡路的树枝搬到一边去,忽然问:“对了,你的那位恩人,他是什么样的人?”
郁危脚一歪,踢飞了一颗小石子。他低头,看了一会儿,说:“是对我很好的人。”
雀斑脸似乎对这个回答并不意外,笑着哦了一声:“那你对你的恩人有感情吗?”
郁危的视线从脚底的石子移到了他身上。他眉眼间蒙了一层山间水雾,湿润后愈显冷淡,问:“什么意思。”
“只是恩人的话,就不会如此上心了。”雀斑脸语气轻松,“不过恩和情本就是这辈子都纠葛不清的东西,剪不断,理还乱。”
“这世上总有人分不清恩与情,尊敬本分是恩,总归有那么一条界限分明的线,人不会轻易跨过去。跨过去了,就是情。”
他没有回头,依旧笑吟吟的,问:“说到这里,我还有个问题。”
郁危隔着一层薄薄的雾气,不显情绪地盯住了他。
围绕在雀斑脸身边的白雾越来越多,他的声音也像是被蒙住,闷闷地传过来,已经变成了咯咯的笑声:“你最喜欢的人是谁啊?”
拦路鬼问完第三个问题,笑嘻嘻地道:“我已经猜到啦。”
郁危扭过头,看了眼身后。那里障眼的雾气散去,露出的竟然还是先前的断崖——他们自始至终都在这里打转。
“够了。”他耐心告罄,冷声说。
凝于手心的灵力丝丝缕缕地溢出,下一秒,忽而握紧,手背筋骨绷紧又拉直,银色灵流化为数道流光,十足凌厉地向眼前的雾气攻去。
雾气被凛冽的劲风吹得四散,露出藏在其中的人影。
郁危忽然僵住了。紧接着,汹涌的灵力瞬息偃旗息鼓。
他条件反射要收手,却被反抓住五指,只不过一愣神的功夫,便被牢牢按在那道身影的怀里,熟悉气息拥来,郁危浑身一抖。
雾气全部涌了上来,将他吞没。
他的眼瞳无意识地收缩,低下头,看见自己手中凸出来的刀柄,刀锋没入眼前的人腹中,流出温热的血。